感人故事的背後
這起事件從一個感人的故事開始:賣布丁三姊弟跟阿嬤同住,父親欠債聯絡不上,經濟困苦的壓力下,靠著自製布丁販賣維生。這個故事經新聞報導後,網友發揮愛心跟三姊弟訂製布丁,有人也主動捐款或捐東西給三姊弟,後來經網友舉爆「疑似家境優渥」、「吃大餐」、「用名牌」方式與故事版本相出入,於是有人批評三姊弟與阿嬤是在「濫用愛心」 1。
布丁三姊弟所引發的爭議暴露的是這個社會如何運作「愛心」來管束「貧戶」。首先,「愛心」的施展必須先標示出「貧戶」的存在,這個「貧」本身不僅是經濟上貧窮,更必須是家庭功能「不健全」,偏頗地指向「隔代教養」、「失父(或母)」,或是具備社會偏差行為,如:「欠債跑路」。也就是說,感人故事背後鼓動的是人們對正典婚家的想像,利用一些偏離正常軌道的「破碎」家庭故事,反過來支撐正典婚家道德,這說明為什麼人們不會對正常的婚家產生同情悲憫之意,卻對「破碎」寄予無限同情與關懷,投資在這些故事、想像、同情或關懷中,訴說的不是「破碎」婚家具備可以活下去的可能,而是利用這些「破碎」來妝點正典婚家需要更加用力維持,也因此,從這個事件所衍生出的許多評論中,雖然不乏支持三姊弟的聲音,卻依舊還是站在「他們家的家庭功能不全,社會大眾應給予正面教育」的立場,踩在目前正身處於「破碎」中的人身上,繼續強調健全婚姻和家庭才是這個社會唯一的幸福可能。
社會階層劃分
從賣布丁收到愛心捐款,最後因為生活擁有奢侈品而被公審與撻伐。網上的公民道德,也從捐款的善心舉動,到舉報不遵守「謙遜」紀律的受款者,這過程憑藉的正是最正當無比諸如「同情」的情感動力。與其再次站在情感位置上,訴諸以「行行好,別再獵殺他者」的語氣,或許更該問的是: 諸如「同情」或「善心」這類情感在現代文明社會中扮演什麼功用?這些情感製造出哪種社會階層分野?
布丁三姐弟被新聞再現成貧窮單親的無依家庭時,才引發大眾愛心,但是當大眾察覺他們家好像還過得去時,馬上收回愛心,這於是曝露愛心的流動是有階級性的,從生活優渥、還過得去流到生活貧苦的人家,「同情」或「善心」等情感乃是中產階級的文明情感,所具備的功能與目的從來就不是幫助弱勢,而是藉著標舉弱勢來證成中產階級自身的文明與道德進步性。
因此也可以這麼說,三姐弟本來被擺放在「生活貧苦」的位置,拿捐款後的一些消費行為,如:用3C、看電影、出遊、吃餐廳…等,模糊了這個感人故事背後假定的階級界線,讓原本被假定「貧苦」的他者瞬間越界來到與一般人一樣的階級位置,資本主義消費消解故事背後的階層劃分並帶來越界可能,破壞一些人運用愛心善舉來表現自己的生活比「貧苦」他者好一些的想像,但是當原先的階級想像消失無蹤時,藉由他者塑造出的階級位置被暴露,羞愧之餘轉變成憤怒、被冒犯的情緒,出現大批言論針對「貧苦之人不該做奢侈消費」的方式勸誡,將情緒究責於沒有恪守本分、善盡其責的「貧苦」他者,責怪他們為什麼沒有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約束他們的行為,做出一些身處「貧困」這個位置上的人應該有的行為表現,這種「做愛心」的階級情仇,試圖將「貧困」之人釘在一個不許向上流動的位置,指責他們必須「貧困」如是,愛心方有其施展之地。
道德爭戰、獻祭與汙名
另一條替三姊弟辯護的則是站在「停止獵巫,停止貼上汙名」的說法上進行,面對這個說法,有網友指出「只說了一半」,也就是,並未看見大家糾舉三姊弟的行為是為了揭露欺騙和謊言,換言之,「揭露謊言」與「停止獵巫」的說詞相去不遠,畢竟大家的批評都是為了實現社會正義2。
使用「弱勢正義」的道德觀點來分析事件,並未挑戰此刻社會大眾公審任意他人的正道,雙方只是在解釋正道時試圖提出比對方更高超的道德解釋而已,雙方都想像這個社會應該有一個「正確」的道德觀來引導大眾遵循,著墨強調於「怎麼做才是對三姊弟最好的?」,爭戰於一個「最好的」道德價值與模式,如是道德征戰的社會所採行的道德標準,要不採取其中一方面的道德立場,要不就是折衷採取大家都可以同意的道德立場(也就傾向犧牲較為激進的聲音),「道德管理」成為維持現階段社會階層劃分的重要手段與治理工具。
目前不管哪個道德談法都極需標舉出弱勢,「弱勢」在此刻社會文化中比過去更重要更獲得重視,但是幫不幫弱勢說話卻是其次,重要的是在道德爭戰的過程中,哪一方勝出了,就獲取了治理位置與代言弱勢的發言權。於是,在「最標準」的道德爭戰中,強化了社會道德(情感),也製造了社會分層。當保守道德得勢的時候,所標舉出的「弱勢」就是社會偏差,會被輿論攻擊,獻祭於祭壇上;進步道德得勢時,過去被攻擊的對象,較有機會反過來成為展現公義的施恩對象,不過道德進步的施恩有其極限,過分偏離主流常軌的主體即使再怎麼弱勢,也得不到平等對待與支援辯護。這或許可以解釋道德輿論一方面把三姐弟當祭物來獵,另一方面又為三姊弟平反,此刻輿論兩面矛盾背後的邏輯是怎麼運作。
但若說這整件事對三姊弟產生污名效應,或許是太牽強了些。在道德制高點的爭戰中,現代「污名」的意涵是:不管哪一道得勢,永遠被拿來獻祭的犧牲品。拿當前政治選情操作下「多元成家」的道德爭戰來比喻,那永被婚家道德排除的用藥、群交、人獸、家人戀等多元同志身上負載的,才是社會在如今越來越標舉道德正義的過程中,不斷清洗且丟棄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