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晚上,台灣產生了第一位由人民直選「女性」領導人,據聯合新聞網引述法國解放報訊:「這是中華民國自1949年以來,首度將由一名女性執政,而且她『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寡婦,也不是誰的妻子』,與緬甸的翁山蘇姬、韓國的朴槿惠、印度的桑妮雅·甘地(Sonia Ganghi)或美國的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都不同。」該報導也表示這「既是勝利也是歷史」。
臉書上多位關注社會、性別議題的意見領袖相繼就「女性政治人物成為國家領導人」這點表示激賞,認為這無論如何都是台灣「性別平權」的里程碑:「不必依附在任一血緣、配偶的連帶之下,即能獨立地以蔡英文的身份被辨識,並且給予高度肯定。」結果論地頌揚蔡英文這位「沒有背景的女性政治家的勝出」。
然而這非但不能不說是過度個人主義、漠視歷史耦合的頌詞,只因「女性首度擔任總統」便激情歡慶,更只能說是無由的樂觀——在一片期待讚好中,「女性」總統是否(必會)帶來與往日「陽性沙文主義政治」不同的、突破性的政治想像,恐怕有待細細檢驗才是。
第一位女性總統的出現,就可以說明、期待台灣性別政治的進步性嗎?以下針對「首位女性總統」引發的三種「進步詮釋/展望」逐一分析。
社會觀念進步開明?
亞洲第一位「沒有家族背景」的女總統誕生,似乎為台灣久已僵滯遲緩的政壇,帶進些粉紅色的進步想像,也象徵台灣社會在精神上朝「先進國家」轉變。然而,過早結論台灣選民和政黨政治的性別意識前,我們有必要歷史化的看待這位女總統的政治參與。
回顧蔡英文一步步崛起的歷程,事實上是植基於一連串「性別因素」的陰錯陽差:2008年民進黨局勢大壞,士氣低迷,當時的幾位天王根本無意角逐黨主席這燙手山芋,而身為「女性」又相對「沒背景」的蔡英文出線,說好聽是新人新氣象、不以出身論英雄,但又怎沒有出來當砲灰、收拾殘局的味道?
其時,蔡英文的性別身分以及她缺乏政治背景,正是她得出面「承擔」的重要原因,怎麼最後反過來證成台灣政壇的性別意識抬頭?就如同國民黨令人記憶猶新的「換柱」事件,當黨內男性要角無人願意參選,洪秀柱出場獨挑大樑,可國民黨盤算一變,對於這個「代打」的女人,說換就換。
這種「男人闖禍/蕩,女人收拾」的圖像,跟史上無數次大戰方酣,男人在前線浴血殺敵享盡榮光而女人在後方咬牙度日、安邦持家的「性別分工」有何不同?2012年馬英九如日中天,蔡英文被拱去打了場幾無勝算的選戰,最後雖挾其高人氣獲得600多萬票,仍因敗選黯然下台,綠營支持者群情激憤,聲勢看漲,幾位黨內男性政治人物立刻又重出江湖,競逐黨主席寶座。若非2014年黨主席競選期間學運爆發,為了回應社會氛圍在政治上要求「世代輪替」的聲音,蘇、謝兩人雙雙退選,蔡英文能否順利回鍋,都還是難說1。
且坦白說,乘著馬英九連任後期種種荒腔走板的行徑,及相應而生的澎湃「公民力量」之勢,就算不是蔡英文,只要人選別太出格,民進黨2016選舉大勝,在選前幾乎就已無懸念。台灣第一位女總統的誕生,固然有自身的籌謀擘劃,但很大程度上不可不說是天時地利的配合,而難謂社會整體性別意識的反映。女性元首的誕生並不就表示「性別」真的進入大眾的意識層次,鬆動了既有的性別結構,選舉期間許多將女性候選人去性化的評價便是一例:「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性別政策精彩可期?
東亞政界這兩日的關鍵字「女性」給許多人充滿希望的遠景,認為女性總統定可以在具體政策上,帶給台灣社會更多元進步的性別價值。但先不論只因總統身為女性,就期待她在性別政策方面「特別關注」是否合理(我們有這樣要求過任何一位男性總統嗎?),當前從女總統生理性別出發的樂觀評論,多基於本質化的理路:「女人」比較會從「女人」、「性別」的角度出發,帶來更進步的性別價值。但是,女性出任領導人並不能保證任何進步性,這種說法先是本質化了「性別」,又同質化了「女人」:
難道二分的生理性別必然對應性別政策的進步/保守?身份的界線真當如此本質、僵固又特殊,以至於男性領導人必然代言結構中的宰制位置?
關於前者,除了「順應進步潮流」表態支持多元成家法案(但對進程規劃毫不鬆口),蔡英文的性別政策近模糊一片,跟「男人當家」的「前朝」幾乎難以鑑別,且對於兒少合意性交除罪、性工作合法問題長期視而不見。至於後者,正是基於「兩性」身分劃界的壁壘分明,父權體制種種「陽剛支配陰柔」的壓迫才得以運作,若不挑戰這種本質化的性別論,可以斷言的是,無論女性上台幾次,都解決不了派生自性別因素的結構性不正義。
政界革新即將啟動?
那麼,在性別政策以外呢?這位新任「女性」領導者具備什麼不一樣的政治視野,能夠一掃台灣十幾年來以來遭人詬病的諸般弊端?又如果台灣政壇長期籠罩在沙文主義的話語下(穿裙子的不適合治國、女人不婚是國安問題等等,無須再多說吧?),蔡英文將採取什麼不同的路線與之抗衡、另闢蹊徑?未來尚不可知,且讓我們先回顧過去的紀錄。
馬英九近兩年接二連三的爭議之舉,和異軍突起的「公民力量」,都大大掩蓋了蔡英文在第二次擔任反對黨黨主席前後,面對許多重大社會爭議的噤聲甚至反動,好比樂生拆遷案、大埔張藥房案,甚至目前直涉民進黨執政縣市的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新竹璞玉計畫(台灣知識經濟旗艦園區計畫),蔡英文若非語帶保留,就是以「公眾利益」等說詞微言護航,而不願面對、檢討爭議真正核心的「浮濫開發」和「土地炒作」等問題;又如蔡英文直到選前一個月,針對被刪除的七天國定假日、非典型工作者(約聘僱)的勞動權益保障等勞動議題,仍不願給出明確表態,派人安撫和視而不見二者並施,其基本態度和處理方式,除了沒有(權力)讓警政人員把抗議者或拖或抬「弄走」,和過去執政者面對質疑的基本方針幾無不同。又她三番兩次表達自己對柴契爾夫人這位新自由主義重要舵手的敬意、荒謬的認為獨裁者之女朴槿惠執政乃肇因於韓國對轉型正義的堅持與努力,作為一位女性政治領袖,她所頌揚、推崇的無不是「比男人更男人」的「鐵娘子」前輩(包括德國現任總理梅克爾),要說蔡英文將帶來有別以往的「女/陰性」政治新局?不免讓人暗暗生疑。
新政治:女性總統的歷史意義?
就此看來,「女性擔任總統」本身,實不足以成為振奮人心的充要條件,目前無論在政治格局或性別意識上,都仍察覺不到變革的徵兆,台灣陽性中心的政治和社會氛圍,在象徵或實然層次上,受到的挑戰有限,女總統的存在固然礙了某些人的眼,卻又好像只是「舊政治」舊酒新瓶的重演。
若暫且不論對「蔡英文」本人的褒貶,單就台灣史上首位「女性總統」的出現,在「性別」上可能存在什麼「歷史意義」嗎?——所謂的歷史意義,不在於時間上的「第一」,而是這究竟打破了什麼舊有秩序或政治生態?
或許這個問題會是答案:女性總統這個前所未有的身分,可以打開怎樣不同的政治想像?
首位「女性」總統可能具有的歷史意義,在於身為台灣政治史上的異數,能否能有意識地反省台灣長期以來強調男子氣概、沙文主義充斥的政壇,並藉由「策略的陰性化」,打開別樣的政治空間?
前文既然指出「女性」絕非一種生物決定論的、本質化的身分,那何以能將「打開不同的政治想像」的企圖跟展望,聚焦在新總統的「女性」身份上呢?
天生的「女性」(sex)是不帶來任何神啟,但身為社會的「女人」(gender),在陰性經驗、知識承繼的長久歷史中,確實更具有「策略的陰性化」並據以鬆動既存結構的條件和親近性。如果「女性總統」在「性別政治」上可能產生任何「歷史意義」,人們專注的焦點,首先就必須從彷彿不證自明的「(生理)女性」(同時也不證自明等同「性別意識」、「性別平等」、「陰性政治」)及據此產生的期待上,轉而強調更積極、更具政治性的「女人展演」(performance),在雄性賀爾蒙氾濫的政治場上,有力、有意識的介入與改造。
各國政治結構頂層的女性,多穿著樸素嚴謹的第一百零一件套裝、褲裝,周旋應付各種場合之間,盡可能隱藏所有性化的特徵、過度的妝點——女性從政被說「美」(而「醜」則像是屋子裡的大象,被政治正確的避而不談),往往是令人難堪地意有所指;男性從政被說「帥」,則足以是讓人沾沾自喜的政治資本。如同艾莉斯·楊(Iris Young)在《像女孩那樣丟球》中敘述的身體現象學,女性無論如何必須與身體隔絕,這既是女人長久薰習的自我規訓,更是整個性別結構的集體迫害,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能否自其中突圍,讓政治參與可以「美/醜」得安然自適?或者仍包裹在無數件灰、黑、白、米白、珍珠白的褲子,及膝甚至過膝的套裝裙襬中,任政壇上依然是一場場男性的、陽剛的賽局,而沒有「陰性」的位置?
記得競選期間,蔡英文的文宣團隊曾經出過一系列擄獲無數貓奴芳心的影片,她本人雖在公眾場合極力保持中性、甚至偏向男性的形象(西服褲裝),於媒體宣傳上,其實非常有意識的在排除「性」的成分後,操作諸如萌、母性、清純無害等等「女性特質」,為其形象加分,相較過去比膽識、比陽剛、比男子氣概的「總統」選舉,可說是相當大膽,新人耳目2。但她上任以後,進一步在身份、性別政治上更具挑戰性的問題是,作為首位女性總統,蔡英文能不能在政治領域裡打開女性、多元「性」的實踐空間?長久以來為正典陽剛話語佔據的公共事務,以女性為代表的弱勢的性別身分,一定要藉著「性的漂白」才能參與其中嗎?又這強調多元價值、同理進而結構性賦權(empower)弱勢的政治路線,能否擴及蔡英文其他層面的施政方針?
這時代對於女性總統的期許,已不是在陽性權力真空的巧合中,適逢其會的「女身」,暫代那個長期由男人們把持的位置,「比男人更男人」的操作一模一樣的政治邏輯。如果說台灣對「新政治」這一仍不確定、尚待填充的概念有任何期待,那顯然不是關於一個新的性別,而是更具同理心、跳脫你死我活的剛性競逐,溫柔堅定且具有誠意的,新的政治視野和格局。
- 1.且進一步細想,此時被用以加持「女總統神話」的「沒有(親族裙帶的)背景」,難道不是極可能導致她當選後,不得不借重黨內固有派系力量和陽性中心傳統而轉趨保守,必須謹慎以待的重要因素?從生態政治學的觀點來看,重點不是政治結構出現了什麼空隙,而是最後到底代換什麼了進去,這類手上無可用之才導致底下諸派系分贓,架空領導者的例子,古今中外所在多有,且就過去中央和各地方政府政黨輪替的紀錄來看,「接收、招降舊有政治勢力」幾乎是民進黨上下有志一同的惡習——「沒背景」固然是新政治的破口,但更有可能是舊政治借屍還魂的戲偶。
- 2.類似「去性化後操作女性特質」甚至「擁抱性化」的政治人物形象,其實並不少見,比如本次立委候選人的李晏榕及前新北市議員李婉玉,但目前仍都只限於被認為要「草根」、「親民」的民意代表選舉。即便過去未曾有女性總統參選人而難以比較,也仍可以從強調「專業」的女性高官普遍中性保守的形象上,嗅得不少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