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徐堰鈴總策劃、蔡雨辰、陳韋臻主編的《踏青:蜿蜒的女同創作足跡》雖是一本小書,但企圖可不小。關於同志文學、女同志文學,台灣文壇的討論未曾少過,相關的期刊論文、博碩士論文亦所在多有,至於劇場評論、電影當然也不算少,然則,《踏青》可能是台灣唯一唯二將涉及女同志面向的文學、劇場、電影、藝術、音樂等創作形式盡可能蒐羅齊集,並聚焦在新生代創作者的文本。
以女同志文學來說,從90年代以降,相關的評論、研究就一直是汗牛充棟,且集中在特定幾名作家身上,其中邱妙津、陳雪又更是幾乎被寫到變成了老生常談。相較於90年代的異色輝煌,晚近的創作者難免顯得較不受矚目。又或者說,相較於90年代的爆發期,曾經一度,就連同志文學是否已經後繼無力、或後繼無人都成為話題。
當然,情況並非如此直觀。我在《聯合文學》的〈台灣同志文學最低閱讀書目〉(2011)即曾指出過,邁入21世紀後,或許出版品項變少(相較90年代),但卻變得更多元了。只是當然,問者仍可以再問:那麼21世紀後有如90年代般那樣出現「同志經典」嗎?事實上,我想,不少對同志文學抱持悲觀的聲音,正是在這一個層面上置疑的。
某種程度來說,邱妙津似乎是一個太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一整代的女同志認同,可能也影響了創作的切面。就此,李屏瑤在《踏青》評論,葉青在詩集《下輩子更加決定》出版前自殺,「似乎為時代畫下一個句點」,「也許有一天我輩回頭看,可以指認出這個人名,然後能夠說,悲傷就停在那裡,葉青載走了邱妙津之後剩下的。」(p.179)
必須說,我並不是那麼認同。就我的觀察,與其說葉青的自殺「似乎畫下時代的句點」或「載走邱妙津剩下的」,恐怕發生於同年,陳雪在臉書上每日一po的「人妻日記」,才更是把邱妙津所象徵的那種自困自溺、無出路的時代印記,給輕輕洗掉了。畢竟,有什麼能比整個時代氛圍的改變,更能體現一個時代的終結呢?別忘了陳雪「人妻日記」po文時,背景是同志平權運動以為聖杯「同志婚姻」已然在望,同志驕傲遊行年年突破人數,整個時代感是如此歡欣,簡直歌舞升平,相較下反倒葉青的自戕顯得格格不入。(將兩人並提,是因葉在2011辭世,陳的「人妻日記」則在2010年末、2011開始在臉書連載)
我在此無意對葉青不敬,格格不入本就是生命的特質,或者也是痛苦的緣由;而是想指出,有時候對一個沈重時代最好的告別,可能是輕快地、甚且是在不知不覺中就悄悄走過,而未必是死亡。陳雪即便沒有沖洗去邱妙津留下的巨大沈重,賴香吟的《其後》也算是一個鄭重的告別。等到了張亦絢的《永別書》(2015),文中明白評價邱妙津《鱷魚手記》的某些書寫,「是廉價的賣弄」(p.89),或者說《蒙馬特遺書》中,「邱妙津筆下的主角,在得不到愛時,會猛撞電話亭;在我這一生中,偶爾我會想起這個畫面——―帶著一點點輕蔑地想:如果為此要撞電話亭,即使有一百個電話亭,也是不夠撞的。」(p.133)則更像是一種翻案的企圖了,儘管只是寥寥幾筆。
不可諱言,《踏青》雖然企圖不小,但因為篇幅也短小,除劇場部分有較完整的訪談與引介、乃至反思,如「輯一」裡徐堰鈴、周慧玲、傅裕惠、杜思慧、藍貝芝、吳維緯、簡莉穎的訪談,及在「輯二」有女同志劇場小史的補綴,其餘不論是音樂、電影、文學或藝術,均只能點到為止,頗為可惜。連帶地,也能在字裡行間看到執筆者因受限篇幅而左右為難,是要輕淺地一筆帶過就好?或者應該更深入?看得出幾名寫作者均搖擺在引介與分析之間。
就此,郭玉潔在《踏青》執筆的〈筆尖下的魔鬼──為女同志文學打上一個問號〉就讓人眼睛一亮。郭玉潔除再度探問什麼是女同志文學?並質疑女同志文學為什麼需要或會涉及到女同志作家的身分?譬如羅浥薇薇,我們如何看待一名結婚生子的異性戀作家所創作的酷兒文學?女同志文學除了以女同志為主要情節外,可否也是「一種視角、一種看待世界、書寫世界的方式」?(p.134)
當然,如此一來,是否還需要「女同志文學」這種分類也可以思考。事實上,同一個問題也可以用以質問「女同志藝術」。說一個視覺藝術是女同志藝術,那是在說什麼呢?又或者,真正想說的其實是什麼?
此外,郭文亦提及同志文學常見與社會運動相互連動,創作者須注意拿捏其間的關係,以免讓作品淪為「進步論述的圖解」。(p.136)確然,同志文學與社會運動之間一直都有其特殊淵源,相互滲透、影響難免,但如何拿捏其中的關係,則是創作者的功力。又或者說,富思辯性的文學讀來固然暢快,但如果只是論述上的文抄書、政治正確的回聲,則不免沈悶蒼白。
凡此種種,都是值得廓清的問題。甚至音樂部分,當主流的商業市場也開始重視(or消費)同志族群,例如張惠妹《彩虹》、蔡依琳《不一樣又怎樣》,我們又要怎麼思考「什麼是同志音樂」?從《ㄈㄨˇ ㄇㄛ》到今天,什麼東西改變了?什麼東西沒有?
《踏青》初步描繪了一個女同志藝術譜系,至於其他問題的答案,或許要期待《踏青》的續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