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此行目的,我一定會以為眼前這位女士是哪位同事的媽媽,微稀的髮絲裡參著斑駁白髮,笑容和藹。拿出菲律賓地圖詢問她的家鄉,這是我們常用來跟移工拉近距離的開場白,但這次我碰壁了。此話一出,笑容馬上從A臉上消失,恐懼與不安取而代之。她拒絕回答家鄉在哪,因為:「老闆有錢有勢,我怕他找到我的家人,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是的,A遇到的案件在台灣眾所皆知,她的僱主是元太科技總經理李政昊,而A所服務的對象,就是大名鼎鼎永豐金控董事長何壽川一家。果真響噹噹的人物,她的害怕,並非毫無道理。
拿著工廠技術員的工作證,卻被帶到雇主家中,A就這樣莫名地清潔了一年八個月。但看著嬌小且沒有技術背景的A媽媽,我不禁好奇:「你當初怎麼會想要到工廠工作呢?」
「這才是奇怪的地方啊!我在菲律賓明明就是申請家事工作證,但不知為什麼,仲介就跟我說幫我申請到的是廠工....」看來為了配合台灣企業的配額制度,擅自改變移工申請文件的情況,從更上游就已經開始了。
就這樣,拿著技術工文件的A,連工廠看都沒看過,就開始了在一品苑豪宅的生活 ── 噢不,是「清潔」人生。一開始除了超大面積的豪宅本身外,還需打掃何壽川太太的辦公室,以及他們打算出售的舊房子。舊房屋況不好,A必須一個人趴在地上用力刮除水漬和掉落的油漆,趴著趴著,一整天就過去了。
「如果只是單純工作量多我還能忍受,」老實的A這樣說:「但他們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是的,A說了重話,看來她是忍無可忍了。原來,她和另一名較年輕的女移工B從早上五點半就要起床工作,到晚上十點多才能休息。連續14個小時的工作,卻只能和同事分食幾口的剩菜剩飯,餓的飢腸轆轆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只是家常便飯。
即使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還必須不斷找事情做,沒有休息的權利。因為似乎對何太太來說,移工就只是打掃的機器,一讓她們休息,她就虧大了,所以動輒咆哮指責。有一次A在廁所手洗衣服,第一時間沒有聽到何太太的叫喚,之後她滿手泡沫地衝到客廳,卻只換來何太太的破口大罵,懷疑她在睡覺。「我和同事說,倒還真希望她能裝監視器,這樣就能證明我們一直工作,沒有偷休息。」這樣境遇中還能有幽默感,令人佩服。真不敢想像如此情況若發生在台灣人身上,僱主應該早就被爆料,甚至被告到吃不完兜著走了吧?
讓A和同事B最痛苦的折磨,是24小時的精神壓力。何太太常常疑神疑鬼,只要東西一找不到,就開始飆罵她們是小偷,即使不久後找到,也從不會因自己的誤會道歉。一不稱心,就恐嚇要把她們遣送回國,搞得她們整天提心吊膽,連問都不敢問,只能揣測何太太的「上意」。有時何壽川和太太用餐時間不同,一旦沒有及時準備,等著她們的又是一頓苛刻的責罵。
忍受辛苦跨海來台工作,不就是為了賺錢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可惜A和同事從不真正知道自己賺了多少,因為存款簿和提款卡都被何太太的助理沒收,限制提領,連薪資單都只叫她們簽名,不給副本留存。每個月不固定一到兩次的週日休息,也必須戰戰兢兢。僱主一再告誡,如果被警察抓到,不要說你在這裡工作,要說你在新竹、在工廠。她們懂,但又不懂。
A和剛來五個月的同事只能每晚躲在棉被裡哭泣,直到有一天,同事下定決心不再縱容惡行,問A願不願意加入她,一起舉報僱主,她答應了。於是同事聯繫了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與勞動局,就在2015年國慶連假期間,勞動局人員包圍了豪宅,A和同事,緩緩地走出豪宅,走出剝奪她們勞工尊嚴的生活牢籠。她們的出走,意外造福了另一位在隔壁李政昊家,面臨相同困境的菲籍移工。
海外工作經驗豐富的A,曾在新加坡、香港、杜拜、黎巴嫩待過,這次是她第三度來台灣工作,她認為台灣給移工的薪資待遇相對而言還算不錯,前兩次的工作經驗也還可以,而且她周遭不少朋友都遇到很棒的僱主。所以她說:「可能我運氣不好吧,我相信台灣大部份的人都是善良的。報案後遇到的勞動局人員和警察也都對我們很好,安慰我們不要擔心害怕。」我問她,如果前僱主要拿錢和解,她願意嗎?「我想我不會善罷干休,」A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堅決,「我想要確立官司,相信台灣的司法能還我們公道。」
最後的最後,結束台灣工作後你打算退休嗎?
這時,她立刻堆起滿臉笑容,拿出手機裡孫子孫女的照片給我看,「我想要存錢,回家開一間雜貨店,然後在店裡賣我拿手的特製甜甜圈。」原來她在老家時,就會做甜甜圈送給親朋好友品嘗,看到朋友們吃得津津有味,她便期望,有一天衣錦還鄉,把更多的快樂分享給她認識,與她不認識的朋友,這樣一切的辛苦就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