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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燈光已不夠用,要把爐火點燃」
寫這兩句詩的是:拉丁美洲革命詩人 赫賽馬丁
歐!革命,何其遙遠,何其虛無,又何其飄渺
但,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舞台上
在這革命被送進停屍間的人間舞台上
在這資本的高樓上得了雲天
也壓得垮任何一隻背脊的舞台上
所以,我們凝視自己的身軀
一如凝視那底層的背脊
這舞台,便是我們腳踏的世界
那燈光炫爛的城市背後
嘔吐著冰冷的嵗物
所以,我們來把爐火點燃
所以,讓我們來把爐火點燃
我們就要進入歷史
一段被現實給壓殺的歷史
然而,人潮往返的街頭突而靜默
一陣誰也不認識誰的沉默
巨大的沉默,伴隨瑣細的搧笑聲
似乎也有眼神不在的不耐煩
「歐!歷史;歐!我有歷史嗎?」
那麼,記憶呢!來談記憶吧!
葬在你的城市後花園裡的一段記憶
腳步聲——滴答——滴答——滴答如快閃的秒針
飛速往前行,將我們留在後花園裡
留在廢墟般種植著屍骨的後花園裡
我們就這樣,將身體種植進歷史
陪伴我們的,恰是黑暗中的一堆爐火
我們就要啟程,突而暴雨來襲
天黑地暗中,蹲下身來
泥濘裡畫下自己的腳印
一張張,一張張,都在歷史的灰牆上
烙刻著抵抗的印記,便是革命的死靈魂
在召喚著我們心中的死靈魂
就在那灰牆上,那暴雨中,那腳步聲快閃的街頭
那快速昇天而爆開的跨年花火
那歐吐滿滿阻絕人行道路的後街
那人,安靜地站在時空隔開如隱形牆的暗處
胸口沾著一灘黎明時分前的血漬
他已仆倒,在槍聲中,在1950年冷戰的槍聲中
然而,他又站起,剝落自身英雄的姿態
他且站起,並向我們走來
他是記憶,活過來的記憶
各位,「燈光已不夠用,要把爐火點燃」
1950年10月14日,清晨六點整。臺北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押房的門鎖「卡啦-卡啦」地響了。鐵門「呀然地」打開。 「鍾浩東、李蒼降、唐志堂,開庭。」 整個押房和門外的甬道,立時落入一種死寂的沉靜之中。鍾浩東安靜地向同房難友一一握手,然後在憲兵的扣押下,一邊唱著《幌馬車之歌》,一邊從容地走出押房。伴奏著鍾浩東三人行走時的腳鏈拖地聲,押房裏也響起了輕聲而逐漸宏亮的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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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初期,因為藍博洲的引介,剛開始展開民眾戲劇之旅的我,經常與蔣碧玉女士往來(那時我們都稱她蔣媽媽),那是〈幌馬車之歌〉登在《人間雜誌》後,歷經雜誌因不堪虧損而停刊後的幾年......,猶記得,我們幾個《人間》的老夥伴們,曾在當時的大同區公所共同演出由王墨林任導演的《幌馬車之歌》報告劇。那以後,侯孝賢導演以此著作為藍本,改編創作了國際知名的電影《好男好女》。
時間匆匆,很快20好幾年竟這樣過去,而蔣媽媽也已於1995年過世......。
蔣媽媽過世後,骨灰回葬在作家鍾理和美濃老家的家墳, 終而與鍾浩東重逢(理和先生與浩東先生是同父異母兄弟)。去歲,因為在美濃鍾理和紀念園區演出《回到里山》一劇,曾到墳前行禮,並且得知今年是鍾浩東先生百年冥誕......。尋問藍博洲時,他提及將在景美人權館做百年紀念照片文件展。
那當下,我突而想起蔣媽媽過世前的1992年左右,我曾和她在參加一項會議時和她說,若有機會,想以她的生平遭遇做一齣戲。記憶中,她是吸了一口夾在指縫間的香菸,而後以她一貫淡淡地微笑說:「好呀!要我唱歌嗎!?」
仲夏的美濃鍾理和紀念園區,酷暑難擋;烈日如火球般將曬得紅通通的肌膚,硬是多圈了一層層的紅皮。我們在這反水庫運動發生的家鄉——美濃,演出《回到里山》一劇,述說的是:對於生態、生活、生產如何三位成一體的里山追尋。午時,稍稍休憩過後,帶領演員們經過理和家族的前院,在植滿果樹園的後山背,踏上鍾家的祖墳,去給鍾浩東、鍾理和、蔣碧玉合掌祭拜,祈求午後這場在紀念園區的演出,不受夏日雨陣的影響而受阻。豈料,剛過午飯時間,夏日陣雨來襲,我們全都坐在紀念館二樓的窗前,望著陰霾的天空,不知所措......。但,天空的烏雲,就紀念館上方的這片,像是飄散得很快。臨開場演出前一刻,雨過天晴且一片朗朗......遠遠地,一隊踩街的陣頭拉開了表演的序幕。我們順利演出,直到演出過後,才又是一陣陣的午後雷陣雨......。
這齣地景環境劇場《回到里山》,以演員帶領觀眾共同牽著紅繩去追尋里山為終結。那一刻,滿滿的人群隊伍遷在一條紅繩上,朝著想像中的里山地景前去,我彷彿便又聽見蔣媽媽的歌聲,從後山的家墳傳來。唱著:
黃昏時候,在樹葉散落的馬路上
目送你的馬車,在馬路上幌來幌去
消失在遙遠的彼方。
在充滿回憶的小山上,遙望他國的天空
憶起在夢中消逝的一年,淚水 忍不住流了下來
馬車的聲音,令人懷念,去年送走你的馬車,竟是永別
當然,都只是我對她的緬懷與想念......。而這首歌,一如書名,知者甚眾。是知名作家藍博洲在《幌馬車之歌》一書中,以蔣碧玉女士為訪談對象時,由蔣女士親口唱出來的一首日文的世界名謠;而教唱蔣女士唱這首歌的,恰是於1950年白色恐怖初起的年代,被槍決於馬場町刑場的鍾浩東先生。可以說,台灣白色恐怖相關的歷史發掘,便是由這首歌做為起點,逐漸拉出鍾浩東被槍決於刑場的場景而展開的......。
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是台灣繼日本殖民統治後,二二八事件以降至1949年期間,美國第七艦隊封鎖台海,導致全島捲入冷戰/戒嚴風雲下的反共、清共政治肅殺。依據後來翻越出土的事件當事人口述報告顯示:當年,有超過5,000人因案被槍決於馬場町刑場;更有超過20,000人以上,因冤錯假的各種因素,被羅織判刑並坐牢。因此,可以說,白色恐怖歷史是針對當年左翼地下黨人的肅殺,就事件本身的性質而言,與二二八有著相當不同的歷史面向。
白色恐怖相關歷史的重新出土,自有其繁複、糾纏於國共內戰與國際冷戰下的結構性因素。然而就報告文學的表現內容,則以藍博洲長達25年以上的報導篇章最引人側目。因為在這裡,有著動人的面貌。無論在面對理想主義的現身,又或人的孤寂甚或挫敗而言,通通以一種容貌、形象、聲音或心智的具體情境,展現在人們的面前。
因此,《幌馬車之歌》的面世,所帶給我們的是一頁動人的故事。而這故事背後,則是一頁被壓殺的歷史。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我們便也追尋到:那個理想主義被壓殺年代的種種事蹟。這是《幌馬車之歌》從歷史中走來,帶給後世的我們最為動人的一個時刻......。
在這樣的時刻,卻也不免憶及陳映真先生,在一次演講中語帶感慨地說:「關於五〇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現在又有多少人還知曉其背後的真實意義呢?」陳先生這席話,還是讓我再度回想起歐哲班雅明相關歷史與當代對話的經典訴說。雖然,我曾在另外的文章中已引用,但因其對鍾浩東及相關白色恐怖歷史,確有其特別值得參照之處,我且引述如下:
班雅明以保羅、克利的《新天使》這幅畫,作為相關記憶性創作的論說時。他見識非常深刻地說:
天使的臉正面朝向過去,卻有歷史堆積的碎片殘骸,拋到他腳前。天使似乎想要停留,喚醒死者,把破碎修補完整。但是天堂正刮來一場風暴,已經捉住他的翅膀,這場風暴將天使不可抗拒地刮向他所背對著的未來,這些歷史碎片在他面前堆疊到天際,我們所稱的進步就是這一場風暴。
在這裡,記憶或歷史是被置放於我們眼前;然而,未來卻是身後颳來的一陣風暴。用這樣的書寫來對應白色恐怖歷史,是再適切也不過的一種形容了!因為,面對那層層疊疊的歷史碎片殘骸,我們將以怎樣的態度、情懷及思想來加以對待呢?這是很迫切的一項質問。也可以說,倘使我們再不面對這段被壓殺的歷史,身後襲來的風暴,將把我們刮向那不可抗拒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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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我們從《幌馬車之歌》的書寫,走進身體敘事劇場《人間男女——幌馬車變奏曲》的表演中。鍾浩東與蔣碧玉及基隆中學案的一夥革命同志,如何面對革命志業並以身殉難!這在書寫與劇場的身體表現中,透露出鍾浩東一行人在廣東參與抗日行動中,雖一如侯孝賢電影《好男好女》中所述,遭遇種種懷疑、困頓、甚至波及生命安危。然則,也在這同時鍾浩東其實已暗中加入地下黨組織,為其日後返台於基隆中學發展革命事業,做出下一步的準備。
革命者在面對革命工作時的種種思想功課,到底如何在生命體驗中,具體展現深入底層民眾生活,進而開展階級翻轉的實踐,是新版書頁中較具深刻價值的所在。這也說明了,一部白色恐怖時期地下黨人的身體敘事劇場,需要經過多少證言、口述、以及官方解密後的告白,才得以重見於天日,當真是數不盡的殘骸在積累多年的沉埋後,終在世人面前現身。現在,歷史回到人們的面前......。然而,我們又將如何對待這段歷史呢?這是很值得探索的一件差事。因為,感性的浪漫化革命,絲毫無法說服任何當代人,去相信當時的情境。但,那種情境卻又比任何電影或劇場的場景,都更逼真的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到底一個被點名將赴刑場的地下黨人,如何經由如此冷靜的身軀,竟能從容的與「同房難友一一握手」,並毫無疑懼地走向死亡呢?
這是《幌馬車之歌》最複雜、最困難、卻也最迫切想告訴我們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曾經確著地活在時間的彼岸;當我們將之拉到時間此岸來時,如何透過歷史之眼,創造如亞里斯多德所言「詩比歷史更真實」的想像,幾乎已經宣告左翼革命者,追求美好世紀的到來,無關乎道德責任,而是將社會或世界更為平等的倫理觀,化身為日常生活的事實。如此,我們找到鍾浩東當年投身祖國社會主義革命的確切身影;而當時的中國革命,又是如何吸引著剛從殖民地厄夜中醒來,竟遭逢腐敗親美蔣政權,而發展形成的島內左翼地下黨人行動。這是提供給世人的一面鏡子,讓我們重新在歷史的殘骸中,看見未來的一場又一場風暴!
也就是這面鏡子。1989年,我們在《人間雜誌》工作的幾個夥伴,撐開了想像中理想主義的身軀,走上了《幌馬車之歌——報告劇》的舞台。記憶清晰,我們便是由脚鍊拖地聲開的場。這樣回首,匆匆又已30年;而那時透過這齣報告劇的演出,我們是否也已看見當前的這場「去革命化」的風暴? 重要的仍是,時隔26年後,重新登場的《幌馬車變奏曲》如何以《人間男女》為題,在被國家民粹主義與全球資本市場的刻意沖刷下,將一頁頁冷戰記憶的革命歷史,從我們的日常時空中抹去;並且,準備在虛擬時空中,去面臨班雅明所言的:「未來的風暴!」這是最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思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