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鶯鎮,一個假日的午後。
那天,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我,和父母親走在熱鬧的街道上,母親一手牽著我,父親獨自走在前頭,在熙來攘往的觀光客之中穿梭漫行。
突然,父親好像看到了什麼熟人,快步走上前,見到那人時他高呼一聲:「……你怎麼在這裡!」一小段寒暄與問候之後,我和母親走上前去。
「來來來!來和大頭阿伯問好!」
面前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一身紅色的針織衫,花白的頭髮,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如同那個午後的陽光。
那時候「大頭阿伯」有和我說什麼嗎?我有乖乖地和他問好嗎?轉身之後,「大頭阿伯」去了哪呢?廿多年後再重新回想,卻是全無記憶,唯一還記得的,是那張笑容……
這是我和先生相遇的時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
在編輯這本悼文集的過程,不知怎麼的,我不時會想起這段過往。
但即便與先生這樣的「一面之緣」,大多數的青年人一樣,對於「陳映真」其人其事,我也是極為陌生的。對於先生最初的認識,我有幸從家父,或家父的友人,曾與先生共識的長輩們的口中,聽過關於先生的吉光片羽。
該說是一種幸運嗎?還是歷史在冥冥之中就將我們歸屬在某一個隊伍裡了?隨著年紀增長,慢慢有點自我思辨能力之後,帶著長輩的提醒(「我的弟弟康雄!有誰還沒有讀過!」),首次翻開那本靜靜放在在書架上的《我的弟弟康雄》,跟著咳著血的大寶、失意的康雄、頹喪的吳錦祥,還有那些「沒有名字的人們」,一起走進先生所關注的後街。
只是初次接觸先生的小說,面對那些抑鬱、晦澀的文字,誠實的說一句:我是看不懂的。但,雖然看不懂,隱約卻覺得,先生的文字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魔力,像是憐惜,又像是同情,甚至還有在關懷之外,寄託變革的期望。
這樣的情緒,一直延伸到第二次接觸先生創辦的《人間》雜誌。
因為家父曾與先生共事的關係,家中自然是有《人間》雜誌的紙本。從一篇篇黑白照片裡,看到了台灣社會1980年代末的各種社會狀況:從都會的喧囂與落寞、山林河海受到破壞、社會暗角的悲慘、族群間的誤解與傷害,到全球人民的千萬面像,先生揭櫫了在經濟發展、成長、政治變化的背後,不只是在小島生活的我們所要面對的,也更需要去關注的萬事萬物。
《人間》雜誌停刊,以及先生最後一篇小說〈忠孝公園〉刊載之後,經歷近半個甲子,台灣社會的物質條件有飛躍的成長,政治上也有了顯著的變革,我輩青年人也享受著這些進步的成果,但過去先生所揭櫫的社會問題,並沒獲得太多的改變。對於先生的先行先知,我們是感佩的;但是對於台灣社會卅年以來變革的挫敗與停滯,我們是慚愧的。
回顧先生的生命史,在冷戰時期反共的白色恐怖籠罩台灣島的時代,先生於青年時期研讀左翼著作後,曾組織團體,想付諸行動,實踐變革,因而身陷囹圄;解嚴後,「台灣獨立」的呼聲高漲,力主中國統一的先生竟被視為異端份子了;而自中國大陸沿襲日本、台灣、韓國的東亞經濟模式,一意大搞高速開發,不顧自然生態與人為此所付出的重大代價,先生長期持續高呼對環境、人民的關懷的言論,在大陸竟也被不少人視為「不合時宜」了。一位終身堅持理想的變革者,其思想觀點在兩岸卻屢不為人理解,令人不勝唏噓,也映照出台灣小島在總體上思想認識的蒼白與薄弱、中國大陸在尋求富強下的喪心與躁狂。面對著世界經濟危機造成的舉世動蕩不安,受先生啟蒙與影響的我,帶著先生的理想與理論,卻無法與他人言說,令人感到無力。但先生留下的文字與話語,依舊無時的在耳邊,給予我們前進的動力,成為吾輩青年的燈塔,告訴我們不要放棄、不要忘記──如同每一位受到先生影響的長輩。
很謝謝各位長輩提供了這次機會,讓我可以參與兩次先生的紀念活動工作,以及整理這本悼文集。活動的過程之中,有兩件事情讓我特別動容:第一是八十九高齡,先生的獄友的劉漢卿老先生,在講台上用平實誠懇的口吻,訴說著先生為人,以及對於青年人接續社會變革道路的期勉,看著劉先生,彷彿看到先生的身影,以及一位革命前輩對於後輩的殷切期盼;第二是南洋姊妹劇團與其他的大姊們,透過身體形象展演出社會壓迫的現實。或許工人邱惠珍的死,在台灣社會之中,只會是個短篇的、過眼雲煙的社會新聞,但是在先生的筆下與大姊們的肢體表演中,她成為對勞動現場壓迫最鋒利的控訴,更是激勵後人前進的先行者。這些,都讓我看到先生不只是在思想上,更有行動面的影響。
重新翻閱每一篇文章時,腦海裡不時跳出孔夫子的學生形容夫子的話語:「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這個如同巨人一般的身影,但,即便是如此,夫子還是「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在諸多長輩對於先生的回憶裡,我看到了這個具體的形象。
生命終有走向終點的一刻,最後的最後,先生還是不敵病魔的摧殘,離開了這個世界。追悼文章中也充滿了長輩們對於先生離去的不捨與遺憾。然而,當歷史的行列出現了缺口,做為後輩的我們,最要緊的,是盡快遞補上空缺的位置,在先生離去之後,讓這個隊伍繼續的走下去,繼續實踐先生的志業,走向「沒有哭泣、沒有咒詛、沒有呻吟、沒有苦難的世界」。(陳映真〈蘋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