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紅樓夢》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文本之外,它在社會上引起的效應。這部改編自古典小說,並以男同志文化集中地帶「西門紅樓」為背景的電影,從最初拍攝階段,便因為其「過度真實」而引發同志社群內外部的極大爭議。
由於電影十分寫實地觸及並再現了當代男同性戀社群的文化與諸多場景,無論是肉慾橫流的趴場、派對上的娛樂性用藥、性愛時的肉體交纏…,在同性婚姻修法推動箭在弦上的此刻,這部作品於是被一些人認為相當「不合時宜」,深怕對這些真實面貌的呈現,將破壞社群集體為了運動策略近年來苦心經營的「愛最大」形象。於是,對於電影的質疑與反彈,主要竟非來自傳統上被認為「反同」的保守勢力,而是同志社群內部的自我檢查。
西門紅樓自2006年同志商家進駐以來,逐漸形成龐大的同志消費區段,電影《紅樓夢》是第一部正式將之搬上大螢幕的作品,對於見證這一重要同志文化地景的意義而言,可謂是重大里程碑。然而,眼尖的觀眾或許能輕易發現,電影中除對西門紅樓商圈外部街道的拍攝,所有室內情節畫面,都不是在實際的西門商圈店家取景,主要原因就是紅樓商家自治會拒絕出借場地供本片拍攝,甚至有部分店家挑明本片的情節內容恐敗壞同志形象而深感顧慮,這起現象其實有以下兩個層次還值得切入挖深。
首先,我們經常批評反對同性婚姻的宗教團體「反同」,然而,正如同性戀有很多種,「反同」自然也有很多種。當我們把同性戀(運動)和婚姻加以連結,反對同婚於是便等於反同;而電影中呈現的同性戀文化社群,跑趴、用藥、多人激情性愛,也是諸多同性戀社群人口的真實生存樣貌與其文化特色,與同性戀社群有著重要且緊密的連結,那麼,反對這些元素以及拒斥對他們的再現,難道不也是一種「反同」嗎?作為主要仰賴同志族群消費而興起的商圈經濟體,似乎應堅持同志友善,但很顯然,這樣的友善至今仍有相當的侷限。
其次,在西門紅樓主建築十字樓的兩側,分別是由北市文化局所主管的「北廣場」和由商家自治會自主管理的「南廣場」。回顧同志消費文化在此處落地深耕的歷史,國家與政府只要不出手阻攔便好,遑論有功。西門紅樓「南廣場」所以能從衰落破敗轉為同志聚集地,其實是商家透過消費市場自食其力的成果。
對照來看,此次《紅樓夢》拍攝場地的爭議中,卻反倒是文化局樂意出借場地使用,而商家自治會反對,顯示面對同志文化當中的尖銳議題,消費市場與政府的態度與過去反而形成顛倒關係。我想,這其實深刻凸顯消費政治作為平權運動的「助力」,其實存在著內在的保守性,往往只能推動有鈔票者的平權。
紅樓夢的當代與傳統
最後,我想談一點作品與原著的關係。外界通常將這部片稱為「同志版紅樓夢」,而所謂「同志版」似乎也就是相對於「異性戀版」,但我們可以簡單說古典《紅樓夢》是一個異性戀的小說嗎?
我不是紅迷,更當然不是紅學專家,不過就我的粗淺認識,小說當中同樣對於多樣的情慾狀態有著深刻描寫,好比清代盛行的淫狎孌童以及男色風氣。自然,男色男風並非「(男男)同性戀」,因為前者並沒有將「行為」上升為個人的身份認同(identity),但也正因如此,中國歷史中此等風氣的普遍盛行,大大突破了西方一般認為「同性戀」佔總人口10%的數字想像,超克了同性戀性傾向是特殊(相對於異性戀是普遍)這樣的說法,更讓先天/後天之辯成為無稽。
我以為,透過《紅樓夢》這部改編自古典小說的電影作為窗口,一方面能觀看到當代男同性戀社群文化的諸多真實面向,也有機會引發人們對古典作品、對傳統產生興趣。要解決當代包含性政治在內的各式政治紛爭,除了學習各種先進的理論,很多時候我們也需要徵用傳統資源。這是這部電影十分可貴,甚至可能具有超越創作者意圖自覺的價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