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王顥中
大埔張家悲劇帶來的哀痛和怒火仍激盪在我們心中,同一時間,國內搖滾天團五月天的〈入陣曲〉新MV[1]在社運圈引起了不小的議論。許多人認為,他們用隱晦的歌詞搭配社運抗爭的新聞,包裝反抗意識,在主流樂團中已值得肯定。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五月天第一次為社會正義發聲了,今年(2013)年初,反核聲浪四起之際,五月天的團員也在各種場合表達反核立場,一瞬間,他們從陪伴我們青春的熱血勵志樂團,昇華成社會正義發聲的良心。
然而,當阿信和上萬粉絲們在諾亞方舟演唱會上,一面貼著「我是人,我反核」貼紙,一面唱唱跳跳時,同一個月他們也接下了宏達電(HTC)新手機的代言。當時,批評聲浪主要來自王雪紅自稱大陸手機,政治好像不大正確。卻很少人知道,五月天代言宏達電的問題並不在於藍綠顏色不正確,而在於,宏達電是一家在業界惡名昭彰的血汗手機工廠,除了在2010年曾經爆發「洋華光電事件」,一次解僱14個工會成員,屬於重大勞資糾紛,後來宏達電位於龜山的工廠也陸續被媒體披露超時加班、薪資短少、濫用派遣工等等苛待勞工的情事。
這些宏達電的醜聞雖然較少曝光在台灣主流媒體,卻引起了許多外媒關注。台灣的工廠一向在全球科技業生產鏈扮演代工角色,導致台灣有大量底層勞工乍看之下是在名不見經傳的「小廠」工作,從背後的生產鏈來看,卻會發現他們其實是在替「國際知名品牌」賣命。
問題是,假如外國的品牌來欺負本地勞工,或許還能引起民族主義式的義憤填膺,但當一間塑造成「台灣之光」的本土品牌也同樣惡劣時,缺乏企業社會責任的常識[2],這可能就觸動了台灣人的敏感神經,而寧願選擇性的遺忘。彷彿只要是本土品牌,就是台灣夢想的精神象徵、就該要支持,而這正是很多人唾棄三星而堅守HTC的原因,也許也是五月天會願意代言宏達電的原因。
但作為一個聲稱關心社會議題的樂團,在反核的同時卻接下血汗手機的代言,莫非是人格分裂?其實,只要你有「夢想」,理想和現實本來就是可以共存的。
何謂夢想?五月天去年拍了國片《五月天追夢3DNA》,劇情述說小人物追夢的故事,包括幾個底層勞工長時間工作,就是為了籌錢買一張電影票,去看五月天的演唱會,過程感人勵志,賺人熱淚。這種我們生活中的歡笑淚水,本來就是五月天創作的主旋律,歌詞往往描述為了夢想、友情、愛情...而奮不顧身,雖然被嘲笑憨人,仍然努力追夢的勇敢精神,他們唱了出來,也許就是五月天的歌大受歡迎的原因。他們確實也夠資格談夢想,媒體報導從1999年創團至今成為長青天團後,不但成為公司的搖錢樹,團員的年收入也高達2.5億台幣。《五月天追夢3DNA》這部片則賣了將近3千多萬台幣,是該週票房冠軍。代言宏達電機皇HTC ONE的酬勞,則將近1百萬美金(近3千萬台幣)。也可以說,五月天樂團本身的發展,就是一則追夢成功的勵志故事。
這種追夢的精神,平凡人努力犧牲後憑著憨膽就能翻身的故事,對台灣人來說並不陌生,可以說是從小陪伴我們長大。以竹南大埔的開發案為例,苗栗縣民代宣稱九成五以上民眾支持開發,促進地方經濟繁榮,所以少數反對徵收的,包括張藥房一家,都是別有企圖的刁民,這種挑撥分化之所以能成立,難道不也是同一種夢想的產物?因為我們一般人的生活並不像電影演的,只要去看演唱會就能幸福快樂,我們的收入通常都只夠溫飽,有許多挫折煩惱,每天被迫收看媒體播放翻身致富的故事。在這種情況下,假如你的社區面對徵收,你夢想土地炒作所可能帶來的利益,你夢想土地開發後對家計的幫助,這些都足以讓你在低迷的經濟景氣中,看見一線光明,一時間地方首長和樁腳共築的藍圖如此美好,將所有異議者當成破壞夢想的代罪羔羊也如此輕易。
在哀悼張家的悲劇時,還是不禁揣測,把他們逼上絕路的,除了政府蠻橫,難道不是當地鄰里社區間的壓力?夢想的光芒太過耀眼,原本純樸的鄉土人情,社群互助的感情連結,都被粗暴地打斷、割碎成片片,這才是殺人事件令人哀痛的另一塊拼圖。追夢的典範,和一手打造夢想的機制,都是共犯的一部份。
無庸置疑,夢想是門好生意,如今革命也是門好生意嗎?五月天經紀公司今天對記者證實了,新的MV「確實是為人民在發聲」,就算阿信本人不在乎市場,但公司是不可能不在乎市場的,可見這是經過計算後權衡的結果。但那又怎樣?就算有共犯結構,就算有市場因素,難道就不能回歸一個搖滾樂手的道德良知,偶爾表達一下對議題的立場嗎?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可能同時身為被害者與加害者,沒人真正無辜,難道這樣就不能批評政府了嗎?但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往往也會回過頭來重新建構它,去脈絡的認知就會產生去脈絡的行動,我們對於革命買帳的方式,也許正會決定我們參與革命的方式。五月天如果真心反對他們想反對的這個結構,期許他們能反身誠實面對他們在結構中扮演的角色,才能真正和弱勢者站在一起,不再追逐那些由有錢人編織出來騙窮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