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美國總統川普去年(2018)宣布將撤出部署於敘利亞的美國士兵。不少西方媒體與政治人物都批評這是一個「單邊」、「不成熟」的決定,並且形容此舉將陷盟友庫德族戰士於不利,讓他們暴露於土耳其的攻擊之下。
類似的批評鮮少質問:何以為數2,000名的美軍部隊,會出現在敘利亞境內?如果美軍的任務是要摧毀伊斯蘭國,那麼伊斯蘭國當初為何又崛起?以及,美軍部署於敘利亞期間,為什麼聖戰組織持續擴張?本文作者Max Blumenthal,是一名記者暨調查新聞網站「Grayzone Project」編輯,詳細解釋了美軍在敘利亞對反對派遂行武裝資助的策略,如何助長極端主義的發展。根據Max Blumenthal的分析,美國其實將伊斯蘭國視為顛覆阿薩德政權的「資產」,而美國對敘利亞的戰略,實際上都劍指伊朗。
此外,撤出地面部隊,絕不代表美國放棄軍事干涉。事實上,就在川普宣布撤軍的消息後,美軍立即對敘利亞進行激烈的空中轟炸。美軍戰機持續部署在卡達與其他中東地區;敘利亞周邊地區,包括鄰國伊拉克,也仍有5千多名美國士兵虎視眈眈。
原文標題"Critics of Syria Withdrawal Fueled Rise of ISIS",刊載於獨立調查新聞網站「Consortium News」。
川普宣布美軍將從敘利亞東北部撤出的消息,一如預期地引發了華府外交政策機構的猛烈抨擊。前國務卿、自稱「髮型很好認」(hair-icon)的希拉蕊1,把不分兩黨的錯愕精準地化作一條推特文,她指責川普的「孤立主義」,「正中俄羅斯和伊朗的下懷」。
曾經有可能成為希拉蕊國務卿的華盛頓官僚弗洛爾諾伊(Michelle Flournoy)2,抨擊此次撤軍是「外交政策的疏忽」。接任希拉蕊的前國務卿約翰·凱瑞(John Kerry)則稱川普的決定,是「送給普京的聖誕禮物」,藉此煽動對俄羅斯門3緊咬不放的民主黨基層。從國會大廳到海灣國家贊助智庫充斥的K街4,異口同聲抗議表示美國自敘利亞撤軍,形同支持伊朗,並讓伊斯蘭國死灰復燃。
然而,這些對川普的嚴厲譴責,很少能夠解釋為什麼當初數千名美軍會被部署至敘利亞的內地。如果他們的任務是要摧毀伊斯蘭國,那麼伊斯蘭國當初又為何崛起?為什麼在美軍佔領期間,聖戰組織仍持續擴張?
有太多批評撤軍的人,在敘利亞危機中扮演關鍵角色,因此無法誠實回答上述問題。他們要嘛在媒體上擔任啦啦隊,鼓勵美國干涉,要嘛打造了摧毀敘利亞政府的政策,因此助長了伊斯蘭國的崛起。當前敘利亞的災難是這些人一手造成,而他們不惜一切,也要捍衛自己的政策。
「政權顛覆」孕育了伊斯蘭國
在入侵伊拉克期間,希拉蕊、凱瑞和其他政界人士不加反思地支持小布希。武力拔除伊拉克復興黨政權(Ba'athist)後的叛亂,為2006年扎卡維(Abu Musab Zarqawi)宣布成立第一個伊斯蘭國打下了基礎。
五年後,希拉蕊在國會幾乎全數同意的情況下,積極主導北約(NATO)對利比亞進攻,在得知該國長期以來的領導者格達費(Moammar Gaddafi)被刺刀戳穿肛門,並被伊斯蘭反叛份子射殺時,她高興地笑著說:「我們來,我們見,他死了!」不久之後,一個伊斯蘭酋長國在格達費的家鄉蘇爾特(Sirte)成立;(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Tripoli)與班加西(Benghazi)兩地,更出現了高達31種聖戰民兵組織。
希拉蕊捍衛自己曾投票支持入侵伊拉克的時候5,順帶說明了為什麼對敘利亞反阿薩德派人士提供武器有其必要。「在這樣的衝突中,」她說道,「比起那些只是站在外圍說長道短的人,手中握有武器的硬漢,更有可能在政權遞嬗中扮演積極角色。」
2012年,中情局啟動一項耗資十億美元的行動,目的是對以「敘利亞自由軍」(Free Syrian Army,簡稱FSA)之名團結在一塊的「溫和反抗份子」,提供武器與裝備的資助。同年8月,一份流傳於歐巴馬政府內部的國防情報局備忘錄警告:來自伊拉克的聖戰部隊,試圖利用美國支持的代理戰爭所造成的維安真空,「在敘利亞東部建立一個薩拉菲(Salafist)公國6」,按備忘錄上的話來說,就是「伊斯蘭國」。
早於西方媒體報導之前,國防情報局已經指出蓋達組織位於美索不達米亞的敘利亞分支叫做「征服沙姆陣線」(Jabhat al-Nusra)。國防情報局也強調該團體與敘利亞「溫和反抗份子」之間的緊密關係:「伊拉克蓋達組織打從一開始,就在意識形態上,或是透過媒體支持敘利亞的反對派。伊拉克蓋達組織自始宣稱反對阿薩德政權,因為後者被認為是劍指遜尼派的宗派政權。」
該備忘錄是在時任中將的麥可·佛林(Michael Flynn)的監督下所撰寫。2018年,他因未如實登記作為土耳其外國代理人的身份而被定罪7,如果想想土耳其在敘利亞叛亂中扮演推手的角色,局勢發展何其諷刺。可想而知,該文件被歐巴馬政府所有成員忽視。同時,重型武器從美國在土耳其的印吉利克(Incirlik)空軍基地流出,落入任何可以載運它們穿越敘利亞邊境的成員手中。
早在2013年2月,一份聯合國出版的獨立調查報告總結道:「FSA只是一個空殼。」聯合國並進一步發表評估報告,譴責美國、英國及其波斯灣盟國助長了敘利亞境內極端主義的發展。該報告指出,「外部資助者的介入,是叛亂激進化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力挺征服沙姆陣線這樣的薩拉菲派武裝團體。由於武裝團體較具優勢的後勤與作戰能力,主流的叛亂份子也都加入了他們。」
美國武裝,伊斯蘭國哈里發
伊斯蘭國如何佔領敘利亞東北部的大片土地,並在拉卡(Raqqa)成立實際上的首都,其過程罕為人知,甭論西方媒體根本鮮少討論。部分是因為事實不利於既存的敘利亞衝突敘事。該敘事將敘利亞所有暴行甚至是從未發生的恐怖攻擊事件歸咎於阿薩德。某些新保守派專家附和小布希政府那套不足以被採信、將海珊與蓋達組織聯繫在一塊的說詞,提出一套陰謀論,指控阿薩德政權秘密協助伊斯蘭國的崛起。然而,已有確切證據顯示:伊斯蘭國的成功,是美國半公開資助反阿薩德人士武器的結果,而這些人原本只是溫和的反對派。
回到2013年3月,由CIA支持的FSA、土耳其與卡達的代理人「自由沙姆人伊斯蘭運動」(Ahrar al-Sham)以及基地組織分支「征服沙姆陣線」所組成的反叛部隊,戰勝駐紮於拉卡的敘利亞軍隊。反對派的運動者宣布該城市為「革命的象徵」,並在拉卡市中心大肆慶祝,揮舞FSA的三色旗幟以及ISIS和征服沙姆陣線的黑色大旗,後者並在該城的市政府設立了總部。
但當居民們試圖透過地方議會使事物恢復秩序時,混亂很快蔓延到整座城市。與此同時,美國支持的FSA已經將這個城市交付給征服沙姆陣線,並開始對抗遠方的政府軍。叛亂者與其國外資助者激起的混亂,恰好成為聖戰主義的絕佳培養皿。
在拉卡被拿下後的一個月,伊拉克狂熱份子暨伊斯蘭國指揮官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透露,征服沙姆陣線是伊斯蘭國的特洛伊木馬,並稱該陣線的指揮官約拉尼(Mohammed Jolani)為「我們的兒子」。約拉尼也承認自己以伊斯蘭國士兵的身份,自伊拉克進入敘利亞。他宣稱:「從伊拉克聖戰開始,直至敘利亞革命後再度返回(敘利亞),我們一直是聖戰的軍事護衛。」
到了8月,巴格達迪完成政變,宣布控制拉卡。根據反阿薩德網站「無人知曉的敘利亞」(Syria Untold)所說,美國支持的FSA「在ISIS面前退卻並且避免與之發生任何軍事衝突。」許多FSA的士兵也迅速地跳槽到ISIS或征服沙姆陣線。
「FSA的部隊害怕自己成為最弱的一環,因此遭ISIS所併吞。」媒體運動者阿茲米(Ahmed al-Asmeh)對記者馬士(Alison Meuse)表示,「不少人加入ISIS,或與人們一起加入征服沙姆陣線。」
支持「領土意義上的ISIS」
叛亂勢力往敘利亞海岸推進,所到之處留下成堆的屍體,並且造成前所未有的難民危機。在此同時,美國加強其武裝計劃。到了2015年,中情局將反坦克導彈大量投入至努爾丁·贊吉運動(Nourredine Al-Zinki),這是一支極端主義的民兵隊伍,最終並與數支狂熱份子結盟,而這些人從未試圖掩飾自己的意識形態。反對派的傘狀組織中,其中一支就叫做「賓拉登陣線」。
儘管美國大言不慚宣稱對恐怖主義開戰,卻將ISIS視為推翻阿薩德的資產。2016年9月,時任國務卿的凱瑞與敘利亞反對派活動者進行了一次私人會面,後來流出的錄音檔透露了上述戰略:「我們正在觀察」,凱瑞說道,「我們看到達伊沙(Daesh,即ISIS)的實力正在增強,我們認為阿薩德因此深受威脅。不過,我們認為...有辦法讓阿薩德上談判桌。不過,現在的情況卻是:普丁正在支持他。」
2015年,俄羅斯直接介入敘利亞時,歐巴馬政府中最直言不諱的干預主義者們,抱怨俄羅斯試圖驅趕基地組織與其盟友的行動,甚至將此行動與盧汪達的種族滅絕相提並論。然而,當俄羅斯與敘利亞軍隊合力將ISIS自帕邁拉(Palmyra)市區逐出,使世上最珍貴的文物免於被破壞時,同一批高官們卻莫名其妙地閉嘴了。
2016年3月24日的記者會上,一位記者向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托納(Mark Toner)提問:「你想看到敘利亞政權奪回帕邁拉,還是希望達伊沙持續控制該城?」
托納發表長達一分鐘的陳腔濫調。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記者抗議道。
托納發出窘迫的笑聲並承認,「我知道我沒有。」
大約一年後,《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弗里曼(Thomas Friedman)公開呼籲美國應將ISIS視作戰略工具,並重申既存戰略裡的犬儒邏輯,「我們乾脆就撤回對敘利亞境內ISIS領土的攻擊,把問題全部丟給伊朗、俄羅斯、真主黨(Hezbollah)與阿薩德。」弗里曼如此提議。「畢竟,是他們在敘利亞過度擴張,而不是我們。讓他們腹背受敵——一邊是溫和的反抗者,另一邊則是ISIS。」
給ISIS「喘息的空間」
美國終於決定在2017年對ISIS採取行動,同時也擔憂敘利亞政府重新掌握ISIS控制的東北油區。
在俄羅斯協助與美國反對的情況下,敘利亞已將代爾祖爾(Deir Ezzor)這座城市自ISIS長達一年的圍城戰中解放。由於擔憂ISIS曾經佔領的拉卡可能再度被敘利亞政府掌握,美國發動了殘酷的轟炸行動,並由美國盟友、庫德族領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這是一支重新命名的人民保護部隊(YPG)分支機構)進行地面攻擊。
這項由美軍主導的軍事行動,將拉卡大部分地區搗為瓦礫。與正在重建、難民正在返回的阿勒坡(Aleppo)相比,拉卡與其他受到美國控制的偏遠城鎮,被斷絕了基本的政府服務,並陷入黑暗之中。
美國繼續佔領著這些城市與偏遠地帶,並堅稱敘利亞政府及其盟軍過於軟弱,無法獨自阻止ISIS死灰復燃。但幾乎就在美軍的鐵蹄踏入這片土地時,ISIS就開始越來越強大。事實上,聯合國安理會制裁監控小組(Sanctions Monitoring Team)去年8月的一份報告發現,在美國直接控制的區域,ISIS突然找到了「喘息的空間,並為進化到全球地下網絡的下一階段做準備。」
去年10月,當伊朗對ISIS發動導彈攻擊,差點殺死了ISIS的領導者巴格達迪時,五角大廈就抱怨導彈襲擊的位置距離美軍基地只有3公里遠。五角大廈的抗議引發一些令人不安的疑惑:為什麼伊斯蘭國最高領袖距離美軍只有幾步之遙?美國又為什麼不願做比照伊朗攻擊ISIS?至今五角大廈仍未回應。
劍指伊朗
去年8月,來自親以色列的「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自稱「絕非川普人馬」(Never Trumper)的傑佛瑞(James Jeffrey)被任命為敘利亞特別代表,顯然根除伊斯蘭國不過是次要任務。傑佛瑞在去年12月於國會作證時,提出了一項議程,特別鎖定他稱之為「伊朗在該區域的負面影響」、「在敘利亞打擊伊朗」,以及「根除敘利亞所有伊朗指揮與代理的部隊」。總的來說,傑佛遜提到30次伊朗,每一次都充滿敵意,但卻只提到了23次ISIS。顯然他一心只想在德黑蘭(伊朗首都)搞政權顛覆。
至少從去年春天開始,川普就一直在考慮自敘利亞北部撤軍,當時他提出一個看法:由一支沙烏地阿拉伯資助的全阿拉伯人軍隊取代美軍。然而,去年10月沙國記者哈紹吉(Jamal Khashoggi)在伊斯坦堡的大使館內被分屍後,川普的計畫也被打碎了。土耳其總統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充分利用哈紹吉這件事,將沙國王儲本·沙爾曼(Mohamed Bin Salman)從美國菁英的寵兒,打為華盛頓當局不再歡迎的人物。
現在我們非常有理由擔心土耳其的進攻會讓ISIS復興。土耳其不只對聖戰組織提供援助及銷售石油,該國目前也監管薩拉菲民兵組成的傭兵,其中包含一批前伊斯蘭國戰士。一旦土耳其猛攻導致形勢動盪,伊朗與同盟的什葉派民兵很有可能會加強在敘利亞的部署,而這也將引發以色列與該國政壇的激烈回應。
而再一次地,庫德族的人民保護部隊正與敘利亞當局進行高層談判,前者有可能與敘利亞軍方合作,填補真空。而從反ISIS的角度來說,這顯然是最佳選擇,因此也是華盛頓當局最不樂見的情況。
不論在敘利亞發生了什麼事,過去7年間主持美國對敘政策的人都沒有立場批評。這些人為整個敘利亞危機的登場搭設舞台,推動了ISIS的崛起,目的是摧毀又一個不夠順從的國家。儘管他們很可能永遠無需負起應負的責任,美國即將撤軍(對這些人而言)會是一個姍姍來遲但令人滿意的譴責。
- 1.希拉蕊公布推特帳號時,在自我介紹中形容自己是:「妻子、媽媽、律師...」,並試圖展現幽默,表示自己也是「髮型大勢與套裝迷」。
- 2. 2016年希拉蕊代表民主黨角逐總統,作者的意思是:如果希拉蕊當選,弗洛爾諾伊很有可能成為國務卿。
- 3.俄羅斯被指控以駭客入侵方式,干涉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使選舉結果有利於川普。
- 4.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的一條主要幹道,眾多智庫與遊說團體的辦公室皆位於此。
- 5. 2002年,希拉蕊時任參議員時,投票支持小布希政府發動的伊拉克戰爭。
- 6.遜尼派穆斯林中主張原教旨主義與伊斯蘭復古主義的保守派。
- 7.佛林退役後,創立情資公司。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承接荷蘭公司「Inovo BV」的遊說業務;該公司由一位與安卡拉當局關係密切的土耳其商人所有。當時佛林曾在報刊發表文章,呼籲美國政府支持土耳其,而被認為是遊說工作的成果之一。根據美國《外國代理人登記法》的規定,任何美國公民如果代表外國政府遊說,都需要向司法部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