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北非國家阿爾及利亞自2月22日起,爆發全國性的大規模街頭示威,並且延續至今。抗議始於自1999年統治該國至今、罹患中風的老總統包特夫里卡宣布角逐第五個任期。即便包特夫里卡宣布退選、退位,卻仍未阻止民眾持續湧入街頭。
本文試圖指出阿爾及利亞示威所處的政治與經濟背景,包括該國軍事將領、石油技術官僚與商業精英組成的統治階層,如何運用石油資源並在必要時刻做出些微讓步,企圖壓抑群眾起義,維持社會穩定。作者認為,由於歷史上工會力量被吸納至國家官僚體制,缺乏將群眾團結起來的組織力量將是示威接下來的重大挑戰。
原文標題"The End of Absurdity in Algeria",刊載於美國左翼網站「雅各賓」(Jacobin)。
2018年4月,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Algerian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FLN)做了一項糟糕的賭注。到了2019年2月10日,賭注已經兌現。回應阿解陣線去年的徵召,自1999年就任的阿爾及利亞總統包特夫里卡(Abdelaziz Bouteflika)在4月大選(目前已經延期)中宣布角逐第五個任期,引發了足以撼動政權的起義。
包特夫里卡曾是1962年打倒法國殖民主義的鬥士。但是這樣的聲譽已被貪瀆、任期延長,以及2009年強行修憲取消總統任期上限所敗壞。
儘管因為2013年的一場中風而虛弱至無法向公眾發表談話,或是履行任何國家職能,他在2014年時仍然贏得第四次連任。即便不符憲法(2016年恢復了總統只能連任兩次的限制),他仍要爭取第五個任期。正如阿爾及利亞人所說,他的執政團隊——「有權者集團」(le pouvoir)——這次實在是得寸進尺。
整個包特夫里卡的統治期間,石油收入掩飾其政權的諸多問題。但是該方案已經失效。石油價格自2014年狂跌後至今仍未回升。成立於2017年的反對派組織「穆娃坦那」(Muwatana,「公民權」之意),在各省開始組織之初,僅吸引數百名反腐敗的抗議者,如今突然佔據人們關注的焦點。
2月22日,他們呼籲人們上街抗議包特夫里卡的第五次任期,訴求得到數萬名抗議者的迴響,並且打破2002年起阿爾及利亞的抗議禁令。「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的恥辱」,是阿爾及利亞民眾對記者不斷重複的片語。
經歷超過兩週的大規模示威與為期一天的產業罷工(該國石油鉅亨阿爾及利亞國家石油公司〔Sonatrach〕也參加了)之後,包特夫里卡在3月11日撤回自己的提名,並將4月大選延後,以便對話並讓改革委員會決定新的方針。3月15日的週五,更多人湧入街頭,不僅訴求包特夫里卡下台,更要整個政權垮台。
包特夫里卡最後在4月2日辭職,此舉無法讓任何抗議民眾乖乖回家。反對成為臨時總統的國會議長本·薩拉赫(Abdelkader Bensalah)的罷工與抗議活動持續至今。
阿爾及利亞的統治精英給自己挖了個洞,無限期讓一個不適任的總統在位,而這遠非維持現狀的最佳方案。然而,這種荒謬無法反映希望加速自由化的企業集團與希望延續性命的公部門官僚之間缺乏對繼任者為何的共識。事實上,最先跳船不支持包特夫里卡的,正是先前與他結盟的商業集團。
這個政權藉由再度包特夫里卡維持局勢穩定,這麼做不是為了消弭派系競爭,而是為了控制人民。上一次的人民起義,這個政權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將它平息。諷刺的是,如此漫長的過程激起了又一波的示威。
當然,阿爾及利亞菁英之間必然存在私人衝突,但他們創造並維繫一個人人有份的政權。這種阿爾及利亞菁英們驚人的團結,是該國陷入僵局的原因。
擴張中的國家:阿爾及利亞
多數仰賴碳氫化合物的經濟體中,一個小圈子或統治家族因豐沛的自然資源致富,其他菁英只能為了麵包屑你爭我奪。阿爾及利亞的不同之處在於其石油財富擴及軍隊、公部門官僚、商界與高階政客。
主要的金流操之在軍方手中,平均占該國預算的一成以上,這是埃及軍方直接成本的三倍,後者近期因為發動政變而惡名昭彰。阿爾及利亞人民國民軍是非洲第二大的常備軍隊;以全球而言,在某些軍事評比中,則位居第二百分位。
這一規模是擴大採購的結果,也是對付恐怖主義的重要經驗。恐怖主義是1992年執政黨自行政變的惡果。一連串區域內的不穩定,例如鄰國利比亞的崩潰,進一步加重軍方的角色。由於反恐行動帶來的國際聲譽,加上石油價格下跌時仍然穩定的政府資助,阿爾及利亞的將領們最近又擴大了原本就很先進的軍事製造計畫。
軍隊地位的提升使該國的許多分析家將之稱為「禁衛軍國家」(praetorian state)。軍隊被認為是一群將軍以其他人為代價累積自己的財富,特別是被貪腐所束縛的商業階級,而包特夫里卡理應逐步解決貪腐問題。但是,將一小撮商業利益與整個統治聯盟混為一談,將令人無法看清阿爾及利亞政治的真實動態。
阿爾及利亞國家是自二十世紀晚期進口替代工業(ISI)經濟模型滅絕浪潮中罕見的倖存案例。ISI部門約由四百家公營企業所構成。但根據最近的估計,這些公司中只有約1/5被認為是可以進一步被私有化的資產。
撤銷此一部門的行動有其支持者與受益者,特別是因為購買力上升與在地生產能力退減導致進口呈螺旋式上升。工業再投資的停滯,有助阿爾及利亞維持相對較大的社會福利國家體制。
但是,整個公營企業提供1/3的國家收入,它還可以迎合為了爭奪非洲而卡位的國際投資者。例如摩洛哥就正把自己定位為歐洲資本與非洲大陸新市場之間的中介;波斯灣的君主制國家正在非洲之角(東北非)與某些國家建立客戶關係,以便促進其擴張。
阿爾及利亞的公營企業為該國提供了優勢。儘管新自由主義者殷切期盼,但關稅壁壘、能源補貼、廉價銀行信貸仍可能繼續鞭叱進口替代工業與公營企業間建立聯盟關係。
簡單來說,阿爾及利亞仍有能力拒絕不符合其支付與就業最低標準的外國及本地投資。儘管幅員廣大,但在21世紀初該地區的外國直接投資熱潮中,該國接受的投資有限,因為它沒有消除所有阻礙投資的保護與限制。2018年,國家實質上凍結了所有的私有化計劃——也許是為延後的大選預做準備,因為這項計劃幾乎總是會造成大規模的裁員,但是這項措施也證實該國持續致力於進口替代工業。就在法國汽車公司即將在該國開始生產時,阿爾及利亞政府限制了自德國進口的汽車。
阿爾及利亞甚至進一步用大規模的凱因斯主義需求面經濟學,來復興二十世紀資本主義的鮮明特徵。道路、港口、水壩與住宅計劃等基礎建設項目的大型公共工程,讓眾多承包商和製造商得以維持營運。雖然外國企業存在,但本地企業在經濟中所佔份額卻正在增加。
阿爾及利亞確實因為非洲最低、最短暫的外國直接投資而臭名昭彰。儘管如此,該國的固定資本形成在過去十年間有所增長,私人部門的信貸擴展也有類似的增加趨勢。簡而言之,阿爾濟利亞的私營企業正在成長。
此外,與該地區的其他許多國家相比,阿爾及利亞的大眾階級仍享有更廣泛的保護與安全網。社會福利在阿爾及利亞有兩個歷程:第一條來自七〇年代最初的發展熱潮,另一條則是2000年後,是內戰後和解的支柱。
這套社福體系還遠稱不上完美,但卻很少受到新自由主義的壓力。相反地,為了維持政治穩定的消費津貼補充了這個體系。自2014年以來油價的下跌,導致部分政府支出與間接稅被削減。近年來出現了反抗這些轉變的抗議活動,而權力集團宣佈其維持現狀的繼承危機,加劇了近期的緊縮局面。
簡言之,阿爾及利亞國家透過補貼食品,為廣泛的製造業提供廉價的信貸與壟斷,並向新興的承包與服務部門招標,從而保持國內低廉的工資。有哪一間企業會不喜歡這些呢?
事實上,腐敗在阿爾及利亞激增。沒有民主治理,公共計劃就會產生鉅額的收入。只要貪瀆的程度不至於蝕盡利益,貪瀆就只是有利於這個企業(而非另一個)的生意罷了。沒有任何一個迴避腐敗的商人可以組成商業聯盟,因為他們反對的是他們自己的權限與股份。
以阿爾及利亞規模最大的私人企業Cevital的首席執行長里布拉布(Issad Rebrab)為例。他在2017年因為批評政權,使自己的公司喪失政府契約。他甚至為民間社會組織提供了資金。但當有傳言說他支持除了包特夫里卡以外的總統候選人時,他發表了正式否認。
甚至是那些更早失去政府契約的企業,例如在2014年反對包特夫里卡第四次連任的商人歐斯馬尼(Slim Othmani),也只在社交媒體上表達反對。
現在包特夫里卡已經倒下了,那些將競爭者踢出的支持者正被追捕。哈達德(Ali Haddad)是該國最大承包公司的所有者,也是最主要的商業聯盟的負責人,他在前往突尼西亞的途中被捕。
埃及的競爭
看看埃及,有助於我們進一步了解阿爾及利亞不透明的政治與宮廷陰謀。由於總統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在九〇年代為最後一波的進口替代工業施壓,該國因而必須轉向出口導向與自由化的商業環境。
穆巴拉克政權過去十年建立具競爭力的出口產業所取得的轉型證明:撤除進口替代工業、減少保護和信貸等作法,可以讓一個企業集團(以穆巴拉克的兒子賈瑪爾〔Jamal〕及其親密的夥伴為首)凌駕於另一個企業集團之上(主導埃及1/3經濟的龐大軍工帝國)。
考慮到他們之間對立的利益,某些人可能會爭辯說,埃及軍方會希望讓穆巴拉克的兒子出局。但在革命發生時,特別是2011至2013年的抗議高峰期間,穆巴拉克家族卻得到軍方的保護。
他們的競爭相當克制,雖然仍可分辨兩個對立派系的存在。今日的阿爾及利亞卻沒有類似的壓力,使得菁英分離出他們的個人野心,並與競爭派系共享這份野心。在阿爾及利亞,那些心懷不滿的菁英中沒有任何個人提出過反政府的主張。
即使在阿爾及利亞鴻溝的另一側,在軍事部門、情報部門、官僚機構與黨內的異議者也立刻被迫退出。下議院議長在對包特夫里卡的第五次連任表達反對意見時,他的國會辦公室遭到數百名國會議員的佔領,並導致他因違憲而遭到罷免。阿解陣線的秘書長與具有改革意識的總理已被撤職,不守規矩的高級將領也是。沒有一個特定群體被排除在外,執政聯盟包含各方人馬。
沒有比2015年惡名昭彰的阿爾及利亞情報及安全部(DRS)負責人托夫克(Toufic)將軍遭到解職還要更清晰的例子。托夫克常被稱作「阿爾及利亞之神」,包特夫里卡甚至將自己在1999年的晉升歸功於他。
然而,2013年,托夫克的情安部未能阻止對石油設施進行的恐怖攻擊時,他便喪失了權力。對於石油技術官僚而言,這是驅逐托夫克的絕佳機會。在此之前,定期確認自己權力的托夫克,便在義大利法院中,對石油技術官僚與其外國合夥人的貪瀆案件提出調查。
但是當托夫克將矛頭指向石油部門內的異議者時,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因為讓這個持續擴張的國家得以運作的,正是石油部門。
一切靠石油
重要的是,龐大的公營企業意味著阿爾及利亞未如其他石油生產國那樣累積儲備,這麼做如今有助於這些國家的工業與整體財富提升至另一境界。舉例而言,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宣布:單在2017年,石油部門的新投資便超過一千億美元。阿爾及利亞的石油部門技術過時並且缺乏必要的投資。
阿爾及利亞擷取原油出口的同時,卻需進口絕大部分的下游產品,對於國際石油生產國而言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實。就拿沙烏地阿拉伯模式來說,它之所以能從石油榨取每一塊美元,不僅是因為它是全球原油價格的主要影響者,也是因為它建造了世界最大的石化設備。
包特夫里卡在國際關係上的魅力,讓包特夫里卡之上的軍方認定他是唯一可行的選項。他們在1990年代努力確保必要的投資,對於潛在的外國合作夥伴,他們卻是過高的政治風險。
阿爾及利亞計畫利用自己在國際石油市場的門路,計畫將盟友的投資導回自己的部門。阿爾及利亞所提供的,是任何石油與天然氣設備最高30%的私有化,但是這些仍不夠吸引他們想要的資源。
2005年發生了重大改革,規定外國投資者可以享有50%的利潤,對於當時的石油市場而言,這樣的程度仍在接受範圍內。但是石油價格仍處於前所未有的上升趨勢,沒有理由冒險改革,於是國會在2006年重新規定30%的利潤分享。
如今石油價格狂跌,該國在五年內燒盡2/3的國際儲量,市場投機者預料阿爾及利亞在2018年會修正其投資規定,迅速解決赤字。但是對於阿爾及利亞菁英而言,政治考量更為迫切。
他們願意承受這些結構性的壓力,也要避免對石油部門進行簡單的修正,甚至寧願讓一個疾病纏身的人管理國家。他們希望壓抑阿爾及利亞的群眾,不願因為總統繼承問題而冒險觸發他們。上一次群眾在1980年時造反,情勢一發不可收拾。
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墮落
終結包特夫里卡統治的阿爾及利亞群眾起義是一場偶然。阿爾及利亞民族陣線在1962年殖民主法國離開後迅速官僚化。1965年,布邁丁(Houari Boumediene)在內部相互競爭的派系中發動突襲,鞏固了權力。他是一位自由戰士以及第三世界社會主義者。雖然阿爾及利亞創造了一個高就業率的公營企業,卻也成為一黨制國家。官僚、黨、軍隊與公部門的界線模糊,同時有效地稀釋了任何草根力量。
46歲的布邁丁在權力最高峰時突然身亡,於1978年留下權力真空。情報部門未經公開民主程序決定了繼任者。當時由掌管情報部門「軍事安全」(Sécurité Militaire)、圖菲克將軍繼任者的梅巴赫(Qasdi Merbah)所領導的軍事核心,必須遊走於黨內兩個競爭集團之間:薩拉·雅伊奥维(Salah Yahiaoui)領導的共產主義集團,以及鴿派外交部長包特夫里卡率領的改革主義集團。
梅巴赫安插了第三位人選,本傑迪德(Chadli Bendjedid),阻止統治集團內部對抗,當然也是確保總統對情報與軍事部門的效忠。包特夫里卡自我流放,並且利用擔任阿爾及利亞最高外交官的那幾年打好關係。
1980年代石油價格崩盤,引發經濟自由化的壓力,這股壓力引發1988年10月的暴動。軍方立即槍殺五百名示威者作為回應。為了維持秩序,本傑迪德作出讓步。他結束一黨制並且宣布選舉,然後拆卸公部門作為邁向私有化的必要步驟。
真正公開且競爭激烈的選舉,以及伊朗革命風潮席捲當地,加上1980年代以來沙烏地反激進化運動,讓伊斯蘭主義者於1991年進入國會。不願分享權力的軍政府,接著移除本傑迪德,取消選舉,重新整頓勢力,並將全國推入內戰。這場內戰在1990年代奪走20萬人的性命,阿爾及利亞人稱之為「黑暗的十年」。
將軍們恢復秩序,但是恢復過程卻破壞整體阿爾及利亞工人階級動員與公民社會組織。最顯而易見的,便是血洗結束的十多年後,阿拉伯之春之於阿爾及利亞有多麼遙遠。然而,即便將軍們極力掌控,仍被1990年代前來探索其老舊的石油部門的外國投資者視為高政治風險,世界各地崛起的經濟自由化獨裁政權為死巷中的將軍們開闢一條道路。持續溫和民主化的進程的同時無需放棄權力,這樣就夠了。
軍事政權移除對於阿爾及利亞民族陣線與其他政黨的禁令,但與敵對的執政黨「阿爾及利亞全國民主集會」(RND)核對自己的權力。他們重新創立選舉,創立了一個兩院制的國會。上議院由選舉產生的地方議會任命。但是各地區議會依靠中央預算分配取得營運公部門設施所需的銀行借貸,才能為地方議會製造營收。
而且,十萬名政府軍事成員中,沒有人因為在內戰中發生的屠殺被審判。此外,將軍們持續擔任各種職位,一開始就限制了政治開放。工會與阿爾及利亞民族陣線淪為進入國家體制的官僚化機構。包特夫里卡再度被招喚,於國外兜售這種變形的獨裁體制,宣稱這麼做能為政治帶來穩定。
如今,阿爾及利亞的群眾奪回街道,前方仍有諸多障礙。該國政權是區域內最根深柢固的,只要做出稍微的修正,便能再次中飽私囊,吸納許多民眾與反對勢力,並且重整隊伍秩序。即便石油價格未能迅速回彈,阿爾及利亞的菁英仍能吸引新投資至石油部門,以足夠的現金填滿國家的財庫,並將產業鍊重新恢復至2014年前的水準。
一如鄰近地區的人民,阿爾及利亞缺乏組織力量。對於區域內其他民眾而言,這顯示突然的爆發只能將一場示威推進到這樣的程度。2月22日以來,許多阿爾及利亞民眾仍在每週五湧入街頭,令人印象深刻。然而,期待數萬民眾無限期參與示威則是錯誤的。
一些民眾組織如今已經出現,提供一條群眾可以團結起來的路線,並且讓他們稍作喘息。統治政權對示威絕望地畫出紅線,並且有意進行大規模逮捕。幸運的是,阿爾及利亞人有足夠的工業影響力來對抗其統治階級。接下來會如何發生,取決於如何利用這股力量改造阿爾及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