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上週一(6/3),蘇丹首都喀土木爆發超過一百人死亡的大屠殺。政府控制的快速支援部隊,對國防部前靜坐的示威者開槍掃射,使得這場始於今年初的街頭示威不再平和。經濟欠佳與政治貪瀆是蘇丹民眾走上街頭的最初原因,當抗爭成功罷黜總統巴席爾、軍事政權起而代之後,示威者續留街壘,要求建立民間政府。
本文回顧6月3日的血腥屠殺與蘇丹起義的當前局勢,並且指出槍殺示威者的民兵組織快速打擊部隊,如何誕生於該國種族清洗的歷史,並在歐盟限縮移民與海灣國家與美國抵制伊朗的時空背景下得到援助,讓讀者得以理解地緣政治下的蘇丹起義面臨何種嚴峻的考驗。
原文標題"Sudan’s Uprising",刊載於英國左翼雜誌《論壇》(Tribune)。為方便閱讀,文中小標為譯者所加。
屠殺
6月3日的週一清晨,民兵武力襲擊蘇丹首都喀土木國防部前的靜坐民眾,向示威者瘋狂掃射,終止了六個月以來還算和平的起義。士兵突破示威者的街壘,燒毀他們的帳篷,並且射殺、毆打示威者。目擊者表示士兵無差別射擊,並將遇害示威者的屍體拋入尼羅河,還強暴了兩名靜坐的醫學院學生。
48小時內,死亡人數超過一百人,數十具屍體自尼羅河打撈上岸。在這場預先計畫的屠殺中,超過五百人受傷。
軍事總部外的靜坐成為當前蘇丹革命的焦點,學生與專業人士們露宿抗議四月初登台的軍事政權。蘇丹專業人員協會(Sudanese Professionals Association)是一個工會組成的傘狀組織,之前一直被政權禁止,它們領導了這場持續維持非暴力與高度組織的起義,起義也在五月底為期兩日的總罷工時達到巔峰。
起初的示威罷黜了獨裁者巴席爾(Omar al-Bashir),但是兩個月後,革命份子仍持續表達相同的主要訴求:終結蘇丹的軍事統治,以及市民主導的過渡政府,最終走向一個公平且民主的選舉。數週以來與軍方的協商陷入僵局,因為軍方拒絕交出權力。
上週一的攻擊是由快速支援部隊(Rapid Support Forces,RSF)率領,這是一支國家控制、由「金戈威德」(Janjaweed,武裝民兵之意)衍生出來的分支;金戈威德是一隻在達佛(Darfur)犯下戰爭罪的民兵組織。快速支援部隊襲擊並殘酷屠殺喀土木靜坐的示威者後,接著移往周邊社區——這些地區也有反政權抗議與一群示威者——繼續驅趕、毆打、射殺行動者。
艾爾南(Mohammed Elnaiem)是鄰近社區的居民,也是一位蘇丹的行動者暨博士生。他給了我們關於鎮壓的第一手說明。他對於當日早晨所見的情景及後續鎮壓是這樣描述的:
首先,一小群快速支援部隊出現,約莫三或四輛卡車,然後他們開始與軍隊交談。我們認為軍隊——他們是低階士兵——會站在我們這邊。但是快速支援部隊駛過我們建造的街壘,軍隊無動於衷。不久之後,社區裡頭的軍隊車輛離開了。那時大部分的民眾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並且開始離開。我們了解到軍隊與快速支援部隊彼此合作——快速支援部隊完全控制局勢。他們開始對我們開槍,而我們所有人逃離街壘並躲進屋裡。我不像其他人那樣勇敢,跑到外頭重建街壘。情勢可怕。到處是槍響。根據報導,在我的社區裡,有個狙擊手躲在廢棄的建築內。我不知道確切而言在哪兒,所以非常危險。他們想要恐嚇我們,讓我們待在家裏。
快速支援部隊也襲擊喀土木三間醫院,射殺被送往醫院治療的負傷示威者。上週二的蘇丹皇家護理醫院,士兵們開槍並逮補一名於靜坐期間擔任醫療團隊的醫生,之後並強迫五十名傷者離開。全國各地其他城市的革命靜坐行動也被快速支援部隊掃蕩與攻擊,包括南部的蘇丹港(Port Sudan)以及東部的加達里夫(Gadarif)與辛哈(Sinja)。
軍方在接下來的力量展示與管制中,實施了網路封鎖,癱瘓全國絕大部分的線上與電話服務。網路封鎖仍在持續,一如行動者已經解釋的那樣,喀土木實際上已被軍方佔領。
上週清晨的屠殺以及後續的鎮壓,其目的顯而易見:驅散革命份子、終止位居核心的靜坐行動,並且粉碎人民希望軍方交出權力的要求。
這場殘酷的鎮壓,發生在開羅拉比亞廣場(Rab’aa)屠殺的六年後;那場屠殺是由時任將軍、現任埃及總統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發動,超過一千位穆斯林兄弟會示威者遭殺害;屠殺將這場埃及軍方發起的政變帶向高潮,並且標誌該國反革命的劇烈轉折。今日被屠殺的喀土木靜坐民眾標誌蘇丹反革命的轉捩點,雖然在蘇丹,與穆斯林有所聯繫的是掌權者,而且犯下了殺人罪行。
快速支援部隊
蘇丹反革命勢力是該國近來種族清洗戰爭歷史的產物。一如許多評論者提到快速支援部隊殘暴的鎮壓讓這週的喀土木宛若達佛。確實,在蘇丹西部的達佛,快速支援部隊有著近二十年的種族鎮壓歷史,並與歐盟共謀消滅跨越邊界的移民。
2003年,巴席爾創造快速支援部隊的前身,金戈威德,並且招兵買馬作為他在達佛戰爭中政府的主要工具。金戈威德創立兩年後,達佛經歷前所未有的暴力,超過十萬人遇害,並有高達兩百萬人遭種族清洗。巴席爾在達佛的焦土式鎮壓,也讓(國際社會)呼籲以戰爭罪以及違反人道罪逮補他。
近十年後的2013年,巴席爾正式承認快速支援部隊並且任命自金戈威德中崛起的達加洛(Mohammed Hamdan Dagalo,即赫梅蒂將軍[General Hemedti])作為領導人。這隻民兵部隊從一開始的宗派主義準軍事部隊成為官方民兵,並正式隸屬於軍事政權,當前局勢表明了這點:赫梅蒂既是快速支援部隊的首領,也是過渡軍事委員會(Transitional Military Council,TMC)的副主席,擁有的權力或許比該國任何人還多。
2014年,快速支援部隊負責監督移民,並與「歐洲堡壘」(Fortress Europe,以拘留中心或強化邊境巡邏的方式阻止移民進入歐盟的政策或態度)共謀,當時後者開始對來自非洲與中東並欲前往歐洲的移民及難民實施緊縮。就在歐洲為了抑制敘利亞與伊拉克移民而將焦點轉向土耳其的前一年,它正希望阻止經過蘇丹的移民潮,並且發布了所謂的「喀土木程序」(Khartoum Process)。
喀土木程序旨在阻止非洲移民進入歐洲。快速支援部隊被部署來阻止各國移民穿越蘇丹邊境。快速支援部隊的任務是逮補並且遣返數百位移民,他們獲得25萬美元,以便將移民定為罪犯,藉此回應歐洲的要求。因此,歐洲反移民的種族主義助長並協助恐怖力量的專業化,而這股力量這週被用來對付示威者。
反革命勢力:沙烏地阿拉伯、阿聯與美國
6月3日屠殺的前幾天,過渡軍事委員會主席布爾漢(Abdel Fattah Abdelrahman al Burhan)將軍與其副手赫梅蒂將軍參加了一系列由沙烏地阿拉伯於麥加舉辦、與阿拉伯聯盟及海灣合作委員會的會面。因為參與沙國領導的葉門戰爭,布爾漢與赫梅蒂與沙烏地阿拉伯長久以來保持關係;這場戰爭使該國陷入人道危機。沙烏地-阿聯酋聯軍利用蘇丹士兵外包葉門戰爭,減少沙國的犧牲數並且緩和國內的異議。
根據報導,被送往葉門作戰的數萬名蘇丹士兵包含許多來自達佛地區的童兵。對葉門作戰的動機是沙烏地阿拉伯(得到美國的絕對支持)與伊朗之間為了地區主宰權的帝國競爭。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反伊朗連線驅使海灣國家與以色列保持密切合作,其中一個結果是接下來的巴林會議,川普政府將在那兒宣布所謂的「世紀之約」,出賣巴勒斯坦人民。
該地區的反革命勢力為了與伊朗競爭,一部分也是聽命於美國,因此積極支持過渡軍事委員會,他們努力的結果也熄滅了蘇丹人民的渴望。6月2日的週日,沙烏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承諾提供蘇丹三十億美元的援助。阿聯王儲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誓言「維護蘇丹安全與穩定」。埃及總統——反革命的非凡代表——塞西利用自己作為非洲聯盟(AU)主席的職位支持過渡軍事委員會,並且阻止非洲聯盟企圖發表譴責,然而上週一的屠殺終於驅使非洲聯盟終止蘇丹的會員國身份。毫無疑問,大屠殺的時機顯然得到這些地方勢力的檢視與同意。
雖然美國發表聲明譴責近日毫無節制的暴力,卻不應將此視作是對起義的支持,與蘇丹政權保持距離只是裝模作樣。沙國行動亦步亦趨地跟隨該國盟友美國企圖孤立伊朗的策略。川普計畫跳過國會,持續將武器輸入葉門,僅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案例。
俄國抱持更好戰的立場,呼應快速支援部隊稍早合理化屠殺的聲明,表示6月3日的暴力「勢在必行,目的是恢復秩序並打擊極端份子」——俄國支持阿薩德(Bashar al-Assad)屠殺敘利亞革命時也是這麼說的。
不消說,蘇丹革命必須對抗全球資本主義的龐大勢力,雖然這些勢力有時彼此相爭,卻無法容忍蘇丹一月起自街頭長出的民主運動。喀土木的革命份子明白這個道理,在四月沙烏地-阿聯宣布援助時,高喊像是「我們不要你的錢」等口號。當反革命勢力增強,抗爭如何面對這個挑戰並且與國際聲援力量串連變得關鍵。革命的朋友不在官衙而在街頭。
起初,過渡軍事委員會的反應是合理化殺戮;那時候起它便轉而輕描淡寫或是盡量壓低遇害人數。它使用經典的「好警察」伎倆,宣布現在——驅散抵抗的象徵核心(靜坐)並且散佈恐懼與死亡之後——再次開放協商,即便它施行了網路封鎖,試圖掩蓋罪行。
協商破裂後,過渡軍事委員會再次宣布九個月內舉辦選舉,打破先前反對派要求三年過渡期的承諾。反對派之所以希望三年後再選舉,是為了有足夠機會組織獨立於政權之外的政治勢力。該國部分地區(達佛、青尼羅省與南科爾多凡省)仍未自長達十年多的內戰之中恢復。提早選舉只會確保政權的支持份子佔據好位置並收割選票。該國的政治領域有著不民主的特徵,並才因為稍早的示威而被迫開放。
總罷工與未來挑戰
蘇丹專業人士協會(「改革與自由宣言力量」[ Declaration of Freedom and Change,反對派聯盟]的核心)已經宣布不再與過渡軍事委員會協商,並且呼籲無限期的政治大罷工以及大規模的公民不服從,目的是拉下軍事政權,這是挽救革命的「最後手段」。撰寫本文之際,公民不服從活動的第一篇報導出現,「社會停擺」回應了待在家的訴求並使街道空無一人。石油部門工人也發起罷工。罷工與公民不服從也是對於軍方持續單方面推動選舉的系統性抵制。
對於革命內的某些部門而言這是一場測驗。某些傳統反對派政黨,像是馬赫迪(Sadiq al-Madhi,1989年政變中遭巴席爾罷黜的首相)的全國烏瑪黨( National Umma Party)、蘇丹國會黨(Sudanese Congress Party)以及阿爾曼(Yassir Arman)與艾加爾(Malik Aga)身邊的部分武裝運動,都被組織在「蘇丹召喚」(Sudan Call)這個傘狀組織。
這些政黨——加上蘇丹共產黨,該黨聚集了「全國共識力量」(National Consensus Forces)同盟裏頭的復興主義(Ba’athist,鼓吹建立統一的阿拉伯國家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與納賽爾主義(Nasserite,名稱源於埃及第二任總統賈邁勒·阿卜杜勒·納賽爾,結合社會主義、阿拉伯民族主義與不結盟運動的意識形態)小黨——多年來在機構內扮演巴席爾政府與其全國大會黨(National Congress Party)的反對派。當中許多人,例如馬赫迪或是已故的圖拉比(Hassan al Turabi)的人民大會黨(PCP),都在前幾任政府擔任官員(革命力量並未忘記人民大會黨在2017年加入全國統一政府)。他們習慣與舊政權政治協商,並在國會扮演反對派,這都將持續並使他們可能妥協於軍事政權及反革命勢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共產黨人自此堅守原則,拒絕在民間政府一事上讓步。這些人明白妥協的危險性,其政治信條標誌著革命至今的成功。示威者在推翻巴席爾後立刻認知到雖然政府出現變化,國家機器大致上毫髮無傷,與國家權力對抗仍是起義最大的障礙。
確實,儘管名稱裡頭的「過渡」二字,過渡軍事委員會代表著與舊政權相同的秩序。一直以來軍方都是蘇丹政治的造王者,並且指導了1969與1989年的政變。總罷工與大規模鬥爭是通往替代方案的方法。
革命並非源自反對派政黨而是蘇丹群眾與蘇丹專業人士協會這樣的新組織——它本身就是在鬥爭之中創立的。經歷上週一的大屠殺後,目前是鬥爭持續反對軍事政權的關鍵時刻。
艾爾南形容喀土木的當前局勢:
即便所有的恐懼,仍有人們在建造街壘。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如果被威脅,他們回家,幾個小時之後再度回到現場建築街壘。
當前這局總罷工與公民不服從展現的決心與政治意識相當重要。雖然未被報導,社區革命委員會的發展大有可為並提供了希望,他們的成長與重組將是關鍵。
大屠殺後,無論未來如何,艾爾南解釋道:
過渡軍事委員會已經喪失正當性,因此我們可以擁有更清楚的革命計畫,要求一個獨立主權委員會,而且不是軍方與民間政府各出五名(代表);(相反地),我們應該說:「不,一個過渡軍事委員會的代表也不要。」
雖然蘇丹革命證明自己是該地區至今最具組織且政治進步的革命,挑戰仍然相當龐大。我們應該關注並且支持蘇丹人民,他們已經成就歷史,並且為了自由而戰、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