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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不家庭】專題系列五 給我一個談愛做愛都不穩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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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1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學生

責任主編:王顥中

【編按】現代被視作「私領域」的家庭,實際上為資本主義所穿透並作為再生產社會關係的領域而存在。歷史地來看,當代「公/私」領域的分離,對應著生產的社會化與集中化,逐漸將工業與物質生產從家庭轉移到工廠與生產線等集中的工作場所,是一資本主義發展下特定歷史─時間的人為構造。家庭內無償的家務勞動(domestic labor)作為生產線外勞動力再生產的必要條件,支撐了資本主義的延續與循環,但家庭的意識型態卻又被認識為是照顧與撫慰的淨土,是勞工在生產關係中受剝削後獲滋養補給的溫馨幸福空間,繼而遮蔽了家庭的剝削性質,以及家庭與資本主義的辯證關係。這個系列專題,試圖以婚姻/家庭為批判對象,重新開闢一條論述戰線。

【想像不家庭】專題

我在城裡遇見一位雲林來的朋友,約莫和我同歲數,對我說起成長在農鄉的苦悶。他說他十幾歲時,曾用毛筆在房間牆壁寫上大大的「忍」字(還有「漂泊」、「浪子」等台語歌詞常見的詞彙),告訴自己,忍,再忍一陣子,就可以到台北去了。他一心想要離鄉,因為,「以前我還以為只有在台北有同性戀!」(我還以為我是雲林鄉下唯一的男同性戀者;生錯地方了。)他用台灣國語說著,我們都笑了,大笑中卻竄過一陣悵然若失的哀傷。 家鄉啊! 已是回不去的土地,偏偏城裡的邏輯,對任何一位鄉下來的,學歷不高的男子,也不曾善待。朋友再怎麼變裝,仍難掩土味、台味及「下港腔」,不是都城日後慢慢接受的中產階級男同性戀者,只能就此漂泊,恰如他年少的預言,失根浪子般偎靠著城(偎靠著城裡幾間Gay Bar及日後被改名為二二八紀念公園的新公園),賺的錢,通常只夠在中南部移民者居多的台北縣租屋;在城邊緣。[1]

吳音寧《江湖在哪裡?》的上面這段文字,揭露了現代化都市與傳統農村的階級矛盾。不只因於經濟因素,而更來自於一種顯而易見的「差異」──都市/中心與鄉村/邊陲。然而在這段文字裡,這只是第一層的揭露;當吳音寧敘述這個「仍難掩土味、台味及『下港腔』」的男同性戀時,也在文本中置入了另一種閱讀可能。這另一層的閱讀即在於,處在光譜兩端的傳統農村聚落和現代化都市其間的親密關係和網絡結構之差異。

唯都市中產階級擁抱的幸福圖像

同家會秘書長吳紹文在〈毀家廢婚?保家廢婚?保家保婚?〉一文中寫及:「但就我理解的台灣社會,早期農村或者原住民部落,部落集體照顧機制一直存在,直到資本主義入侵,晚近二十年才開始消失...」,以此回應王顥中對於婚姻家庭是社會保障制度阻礙的批判[2]。這項回應置入當前同婚及多元家庭的運動想像中出現了一處矛盾。如我最初所引述的文字,在早期農村聚落裡,這層集體照顧機制莫非是適宜酷兒生存的?又,吳於文中援引人類學者蔡丁丁討論大埔事件時的論點:「...現代國家確實曾經讓核心家庭成為人人欲求也相對可得的尋常風景。然而當國家與資本聯手提高成家門檻(e.g. 買不起、養不起),並進一步豪取強奪弱勢者家園,「家」的公共性意義至此已一變再變,成為普羅大眾逃遁資本與國家暴政的情感依歸,也成為社會邊緣者退無可退的最後立錐地...」。兩段文字都一再重複一種以「家」作為情感歸依終極型態的論調,卻忽略了在其所欲探討的「台灣在地脈絡」下,傳統農村聚落的親密關係及親屬結構對於酷兒們的種種壓迫,變相地本質化了這個本就以多重異質性座落在社會地景上的「家」。

雖然當前同婚及多元家庭的運動想像,似以變革傳統既有家庭結構為基調,卻將這項理應讓「最大公約數者」受益的運動視野,侷限在現代化的都市地景當中。台灣社會的地域發展內部差異甚大,除了如台北、高雄等現代化都市型態區域外,其餘許多都處於傳統聚落朝往現代化轉型的光譜中間地帶,且每處程度皆不一,甚而還有停留在相對較為原始的部落型態者。姑不論這條現代化的進步之路以開發為名造成了無數的實質迫害,就其親密關係的轉變如何因著空間政治的改變而隨之各有變換,便足以干擾甚至絆倒當前多元婚家運動的美好未來圖像。

僅以我自小生活的南投某鄉鎮為例,其間雖然已隨現代化普及之故而漸有在交通、資訊等方面的改變,然十數年生活至今,當地的人際網絡結構仍未有重大轉變;甚而比鄰而居者皆歸於同姓宗族之下。在這樣仍舊緊依宗族系譜傳承的地方裡,個體所能擁有的隱私性及溢出這條看似鬆散實則無比嚴謹的正典系譜大家庭的可能性顯然是被壓縮至極小,甚至毫無空間。如此,「家」既成為急欲(被)逃離的對象,又如何可能成為非正典性相者最後的情感依歸呢?

當現代化都市的親密關係隨著空間的資本化及現代化,漸從傳統血緣家庭系譜的固態形式,轉變為個人透過經濟資源換取可自行支配的個人生活空間時(當然,平行的趨勢則是資本主義同時造成這個「換取」的門檻越來越高),其間便形成了易於斷裂、流動、自我隱蔽的液態生存法則,同時,也製造出可供酷兒罔兩眾容身的邊緣境域。這種大異於傳統農村聚落的空間─生活─親密關係結構,成了某種成長於傳統聚落酷兒罔兩眾的拉力,被構築成一種「可以尋找到非正典性相者集體共存安身」的美好想像。但現實卻又只不如此,誠如開頭所引文字,城市─鄉鎮的階級矛盾即便在同志族群當中也是不可免的存在著,當現代化都市型態製造了一群位於中產位置且品味「高檔」的同志族群時,由鄉村逃逸至此的(帶著濃濃「鄉下味」的)同志們,如何可能被容納且毫不突兀地生存在這群中產階級之間?難不成要所有人都積極去累積資本並且硬擠出一個屬己的位置?但在最基礎的生存條件都如此嚴苛時,又如何可能積累這項資本?難不成就此退回那個當初自己選擇逃離的「家」嗎?選項又為何如此之少?更甚者,那些逃不出來的酷兒罔兩眾,又當如何?這些詰問都逼視著這條看似步向幸福未來的爭婚討家之路:「到底我(們)非得要變成那副自己可能進不去也不想要的「主流」形貌,才能幸福嗎?」

或者可能有人將會辯駁,多元婚家的法案通過後,可以使任何非正典性相者在任一地區成家,但這項論點卻是個去地方脈絡的談法。誠如上述所示,傳統鄉鎮聚落以親血族直系傳承為彼此緊密聯繫的地方網絡結構,如何可能置入多元形式的婚姻家庭而不受壓迫和歧視?若要移居現代化都市,又是否具足這項經濟資源?這正好呼應王顥中在〈平等的幻象〉批評「對稱美學的平等想像」所必然存在的龐大缺漏。換言之,即便婚權達成了形式上的平等,卻依舊不可能使所有邊緣/弱勢個體一齊受益,反而當爭討平等婚權運動吸收過多的資源和焦點時,將使之更被忽略。

如此,當爭討婚家權益的路線只是依附著原先親密關係法律化的形式旁生,如何可能反向瓦解並改變始終使位居邊緣幾無資源的酷兒罔兩眾進退不得的婚家結構呢?至此,我雖已概述了光譜兩端聚落的生活型態差異,將使當前的多元婚家運動想像癱瘓,但我們仍必須置身回城鄉的微觀面,才得以細緻的譜出溢出正典常規的情慾景觀。而如何去再現各種座落於公民社會底層的情慾面目,確然必須是置身/出入其中者,方得有機會窺見情慾的多元樣貌。

真正未見的眾罔兩邊界

蔡明亮《河流》(1997)的整個故事雖然發生在台北大都會,但電影中再現的一切,包括亂倫等,都以極歪斜的方式象徵了酷兒鑲嵌在「家」這個符號中戲劇性的悲劇。

筆者是以不完全信任不完全忠誠的短暫親密關係作為情感養分來源者,俗稱的「性愛機器」或「雜、濫交者」。在多重雜異的性愛經驗中,也在各個進行交媾的空間讀取出不一的訊息。個人所能支配的日常居住空間幾可以說是最能直接彰顯其所處階級的物質符號,同時也暗示著該個體的親密關係位置(單身/有偶/與家人同居等)。曾有數次被邀約至砲友居處時,皆發現其所居住的空間至多只能容一個人的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起居(不包含獨立衛浴、廚房),他們多半出身在相對底層,原生家庭並不供應其經濟支援。雖然他們多半也有穩定的(低)收入,但投身的職業(服務業)卻也佔據大半的生活時間,換取的薪資卻只足夠負荷生活最基本的開銷,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經營一段長久穩定且需耗費一定資源的伴侶關係,亦或者說,這份想像中的美好關係對他們而言太過奢求。我所偶遇的這些個體,多半都處於被孤立的狀態,雖說他們的前台生活可能得以交融在(同儕/事)社群中,然而也是在自身為非正典性相者的身分被隱蔽下才有可能共處。試問,即便要論多元成家的彼此支助,在沒有覓得性相相近或者可以視之如常的友人前,誰又有辦法容忍個人僅存的私領域在被一群極有可能無法接受與非正典性相者共處的人侵入呢?對於酷兒罔兩眾,這份最後可供自我短暫安身的邊緣空間,或許才是不可多得的「淨土」。

這些在身體、感官上不斷留滯烙印的經驗,在在顯示了婚姻家庭對於各種資源的壟斷,使非正典性相者的生存條件被自動地分類為──何者得以晉升台前台後都風光的「主流」;何者只能勉力守住(甚至守不住)自己打下的那極小一塊「淨土」。多元婚家的運動想像並不能在實質上使得傳統家庭的私有財產放歸底層階級,當婚家結構只是納入其他種多元面目而不是徹底的變革為公共性的,資源終將被集中在既得利益者的可傳承婚姻家庭之中,繼續被壟斷。將近無法生存的酷兒罔兩眾只能被壓擠至更邊緣的位置,甚而最後也沒辦法像樣的活著了。

走筆至此,不妨再舉更具體的一例,關於婚姻家庭如何透過資本的壟斷甚至是情感死綁縛住非正典性相者不放。

約莫今年中秋過節時分,我於台中一處離鬧區不遠的小巷子中,一棟屋齡將近20年的公寓裡同一位砲友行房。他的居所是半層樓中的一小間,零落散著衣物,一台桌電,一張品質不甚良好的床鋪。和他哥共租用,總也得趁著一個人才好約砲。他已畢業在職,後來載我回車站的途上,隨口聊了些,發現他父母居所離他住處不遠,騎機車半小時內可到,卻又沒回家過節。談天過程裡,提到家庭時總感覺到他的不耐。或者在這般短暫的相處過程中,許多的訊息就如同他居所般直接暗示著,親情的情感/經濟資本綁縛,加諸整體勞動結構的失衡,在在使得如他這樣的個體僅能在離家不遠處覓得一個還不算全然自屬的空間。既無法從原有階級翻身,又不願全然受制於原生家庭,頻處在夾縫中的罔兩空間,進退無據,脫身不得;戀不起,家不起。

執意自正的正常

當近日右翼保守派宗教團體興起一股「護家運動」,對多元婚家的訴求進行指謫時,可見的反駁主流聲音,往往是要「正名」婚家運動背後訴求的正典性。檯面上清一色可見的反駁論調總彰顯出一種氣急敗壞,頻說保守人士將多元婚家曲解為將鼓勵性氾濫風氣更盛、逆倫、雜交...等等說詞,是全然誤解的指控。然而這種極欲與汙名切割的行為,不啻也是對這些多元性實踐個體的再壓迫和排擠。再者,當個體對於親密關係的實踐模式不同於婚姻家庭此等建基在「至少可維持一段時間之情感(財產)穩固」的正典想像時,又是否將被予以道德化的污名?對於一份必須讓渡大半主體去長久協調的親密關係形式,於我可說是頗不願(被)實行的。自然,那份多元婚家的美好想像我是不可能(也不想)被納入其中;但,真有可能如此灑脫嗎?多元婚家的運動路線不但沒有對社會中單偶制的浪漫愛想像進行除魅,反而始終依循著單偶制被建構為(正典)親密關係為最終去處,而不容許被以其他形式共生的酷兒罔兩們玷汙/毀壞。

如果多元婚家的運動不是要逆向操作傳統的婚姻家庭連續體,進而瓦解直系血緣親族的階序系譜以達到解放的目的,那又何來那個自信說這不是複製異性戀正典家庭的舉動?為何我們不是坦然地直接坐實保守人士口中的「誣蔑」,我就是性濫交,那又如何?當整體運動的路線始終傾向認知單偶制的伴侶、配偶是唯一正常可被容許的親密關係模式,堅持要使得這份關係被納入國家體制以延長其(被迫的)保存期限時,相形之下也讓面臨破敗的情感關係更為拖磨、負累,要點灑脫也不行。
  
小結:給我一個談愛做愛都不必穩固的未來

本文雜述了當前多元婚家運動及其論述終將步入另一種壓迫體制的因素,大抵是循前行者的論點自行消化後補足一些個人實際的生活經驗,卻總也覺得貼身得多。

當前許多酷兒罔兩眾打造出不在體制中的活生生的生存格局,同時也做為動態的戰鬥場域,而這份溢出的關係形式,也象徵著不被規訓的頑劣。或者這份頑劣的本色正對映著婚姻家庭中多少慢拖長磨的虛偽,正視著親密關係不必然得以終身承諾或責任為前提才能完滿,而是直指一種更可能的事實──個體始終是以液態的碎片的,而非固態的拼圖的方式流動而存在著,非得把碎片硬擠入那塊想像中的拼圖框時,終也是個自傷傷人的歹戲拖棚。

【註釋】
[1]吳音寧(2007)《江湖在哪裡? ──台灣農業觀察》,頁258。[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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