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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試著拉住那些墜落得更快的人──《吾業遊民》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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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6 12:00:00
評論家、作家
【編按】聯經11月出版新書《吾業遊民:一個德國遊民血淚拚搏三十年的街頭人生》,作者布洛克斯自述從童年開始遊蕩街頭的歲月,以及在遊民收容所的經歷,在德國引起廣大迴響,並促成收容機構做出改善。本文為作家蔡慶樺所寫的推薦序,獲出版社授權刊登。

幾十年來遊蕩在街頭的無家可歸者布洛克斯(Richard Brox)寫了一本書──《吾業遊民》(Kein Dach über dem Leben),自上市後便進入暢銷書排行榜前二十名。一位素人作家能在競爭激烈的德國出版市場取得這樣的成功,非常不容易。

故事要從一部紀錄片開始說起。

記者與主持人瓦爾拉夫(Günter Wallraff)以製作系列臥底報導聞名。2008年時,他決定喬裝為遊民,報導街頭求生的這些無家可歸者。為了拍攝這部影片,瓦爾拉夫必須尋求真正的遊民、真正有街頭經驗的人,協助他找到真正適合的地方報導,找到適合的人訪問。

因此他找上了布洛克斯。

那年耶誕節前,布洛克斯帶著他在寒冬街頭尋找住宿的地方,指導他如何求生,並且帶他認識來自德國各地的遊民。最後,他們拍成了一部紀錄片──《零度之下》(Unter Null)。

為什麼會找上布洛克斯?因為在街頭流浪的人裡面,他是個異數。雖然沒上過什麼學校,卻走進公立圖書館等等可以使用電腦的地方,自學電腦技巧,一開始只是網路上寫寫日記,後來讀者漸多,他便設了一個部落格「沒了家現在該怎麼辦?到哪裡去?如何活下去?」(Ohne Wohnung was nun),整理他浪跡全德國所蒐集而來的經驗。例如,在暴風雪的寒夜要去哪裡找到能夠倖存之處,哪個收容所適合男性、女性、小孩,哪些公家機關可以求助,遊民又有什麼權利等等,幫助其他的遊民學會求生技能,希望自己幾十年的經驗能改變街頭過多的悲劇。

於是,這個他戲稱為「窮人版旅館指南」的網站,以及他為街頭同伴做的其他照護工作,讓他三度獲得德國奉獻獎(Deutscher Engagementpreis)提名,也讓他成為德國最有名的流浪者。因此,當記者想要親身了解遊民議題時,很自然地找上他。

之後,布洛克斯跟瓦爾拉夫成為好友。在瓦爾拉夫鼓勵下,布洛克斯短暫住進他家,寫了一本自傳,不只談自己的人生,也談他對街頭的觀察,甚至對德國社會政策的批判。於是,一個暢銷作家誕生了。

不正常生活中的正常人

布洛克斯是個在不正常生活中的正常人。讀這本書時,讀者會感受到文字相當流暢,當然,另外一位潤飾的作家基瑟爾(Albrecht Kieser)提供了不少協助。但是整本書讀下來,還是可以看到作者的思路清晰。在廣播電視節目上接受訪問時,他的言談也是條理清楚、口才便給。

瓦爾拉夫在前言中寫道,布洛克斯智力甚高,是下西洋棋的好手,可以參加巡迴賽的那種程度。他們兩人下了非常多局棋,他只贏了一次,那也許還是布洛克斯故意輸他的,以免他不再願意下棋了。

這樣的正常人卻有著難以想像的不正常經歷。布洛克斯的父母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從集中營中倖存,卻始終無法克服戰爭的創傷。他說,在童年時,從未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未受到好好照顧,有時候他甚至必須睡在走廊上。他的父母內心只有對人生的恨意而已,而自己的內在,某種意義上也跟著死去。

十幾歲開始,他接觸了毒品,並出入各青少年機構,遭受性暴力以及各種毫無來由的肢體暴力(後來他獲得其中一間兒童之家的賠償)──他寫道,自己如同一個「逃難者」(ein Flüchtender)。二十歲出頭時,他母親過世,住處被強制收回,他揹著兩大塑膠袋的家當住進臨時安置處,卻在隔天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洗劫一空。至今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人類竟能如此殘忍,在他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生上再拿走最後一個救生圈。從那之後,他浪跡在德國各城市街頭,整整三十年。

無法真正成為庇護的社會機構

偶爾,在嚴寒的夜裡,他必須求助社會機構,找到臨時能夠容身之處,但是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隨著近年來遊民數量增多,收容所的容納能力越來越吃緊。在《零度之下》裡,他與瓦爾拉夫流浪於各收容所與警局間,常常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夜間的德國街頭對遊民們來說,常常如同卡夫卡的城堡,某個入口就在那裡,卻怎麼也走不進去。

即使走進去了,也不是毫無風險。除了遭竊、遭搶的危險外,收容所的床常常是溼答答的──可能有之前住過的遊民在此尿床。廁所也年久失修,常常關不起門來,甚至連門都沒有。在許多這種機構裡,遊民常被當成累贅、敗類對待,布洛克斯稱那是個「人類喪失尊嚴的地方」(menschenunwürdig)。

因此,雖然有少數人以為浪跡街頭是一種浪漫而自由的生活方式,這本書打破了這樣的幻想。他說遊民的生活絕對不值得嚮往。除了毫無尊嚴外,近年來街頭的暴力更加升高,人們對待遊民的方式也更加輕賤。這幾年來德國一直有縱火焚燒遊民的案件,不管是出於惡意或自以為有趣,都證明了布洛克斯所觀察到的街頭風險。

曾經,他有過重回正常生活的可能。他認識了女朋友,甚至一起生了一個女兒,只是這段感情並未有圓滿結果。他依然回到街頭,不曾再與家人聯繫。但那也是因為命運使然,並非他熱愛這種流浪生活。他說:「街頭如此艱困,你得竭盡所能去求生。」為了求生,他除了乞討,也打零工,也曾犯罪,例如坐霸王車、幫毒販運毒、詐欺等等,也因而入過監獄。德國統一前沒多久,他幾乎走到絕境,企圖自殺,但是後來改變了主意,求助醫院,戒除了毒癮。此後他繼續在街頭流浪,只是不再為毒品控制。

第二次機會

在與瓦爾拉夫合作拍攝影片後,布洛克斯獲得了人生的另一個機會。他寫了這本書,闡述真實的街頭百景以及德國社會行政官僚體系的弊端。這也不是傳統的自傳,不從頭到尾講述一個人的歷史,不依時間順序,而是一個一個故事串聯起來。讀者們如同見到一個舞台上說故事的人,語調冷靜,不控訴誰,只是單純帶著讀者,透過他的眼睛,從另一個角度觀看富裕繁榮的德國。

正是經由他的眼睛,我們抵達了無法抵抗宿命者的現場,破除「遊民流浪街頭是自找的」這樣的刻板印象,進而能夠勾動我們對這個社會的反省,對他人的憐憫,以及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的感恩。

瓦爾拉夫在本書前言寫道,非常保守地估計,德國約有33萬5千個無居所者──但實際數據遠高於此,根據協助無家可歸者聯邦工作協會(BAG Wohnungslosenhilfe e.V.)估計,德國很快地將有百萬人無家可歸──從2012年到2014年增加了18%。而他在拍完紀錄片後也感嘆,越來越多的遊民加入了街頭,其中許多人甚至非常年輕,他們穿著一般上班族的衣服,提著公事包,看起來簡直就是剛剛下班的人,如非頭髮凌亂、衣服污漬,根本無從辨別其與正常人的區別。這也提醒了我們,在這個勞動市場不安危盪、房價與租金不斷上升的時代,失去一個屋頂的命運,離每個人都沒有想像中的遠。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本在耶誕節前上市的書能夠如此暢銷,在那個應該珍惜感恩、展現對他人之愛的日子裡,還有什麼耶誕故事更適合在爐火邊講述?

即使筆調冷靜,書中的那些生死、友誼、別離,時常讓我讀得動容,例如他曾經在動物之家認養了一隻狗,在街頭相依為命。當時,這個唯一的同伴就是他人生的「屋頂」。失去他的狗那個片段,總讓我想起作家封許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 1964-)在《罪行》(Verbrechen)中的短篇小說〈幸福〉(Glück)(後改編為同名電影),男主角遊民卡勒失去他的狗,在街頭嚎啕痛哭的那一幕。

拉住他人人生的人

讀畢本書後,我很快地在臉書上寫了一篇感想,感嘆他的人生、他在這種人生中求生的勇氣,且肯定他依然不忘在最窮困的時候拉住其他同樣命運的遊民。這篇感想引來了不小迴響,許多臉友對我表示希望能讀到這本書的中文版。而傳訊息以及加朋友請求給我的人中,有一位最特別的讀者:布洛克斯本人。

他借助翻譯軟體,讀了我用中文寫的想法,丟了訊息給我致謝。他對於我敘述他的故事竟然引起台灣這麼多人關注,非常驚喜高興。我恭喜他能夠克服自己的宿命,也希望這本書能帶給更多人勇氣。

他確實是個帶給他人勇氣的人。他的書寫,讓社會看到在「成功」的德國經濟表現背後,有越來越多的「失敗」者在不被看見的角落受苦。他希望藉著這本書以及其他的援助,能夠為遊民做點什麼。他見到許多遊民在孤獨痛苦中死去,他盼望該書的版稅能讓他建立一個陪伴遊民、兼具醫療功能的旅館,一個人類無需因為失去屋頂也跟著失去尊嚴的地方,讓這些無家可歸者能夠在生命最後一段路程,有人相陪。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需要保護的人,就該得到保護」。

德文書名「人生頭上無屋頂」改自一句德國成語:「頭上有屋頂」(ein Dach über dem Kopf haben)。這句成語表示人有安身立命之居處。他的人生一直沒有一個固定的屋頂,無法安身立命,而他見到同樣命運的他人,不忍地說:「人都值得再有一次機會,有些人,甚至需要兩次。」這本書給了他再一次機會,或許也能給予其他人機會。他盼望讀者能給予遊民尊嚴,直視他們的眼睛對話,把他們當成完整的人,僅僅是少了屋頂的完整的人。

在他不斷向下墜落的人生,他卻一直試著拉住那些墜得更快的人。我對這樣的人表達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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