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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因斯錯了,青年世代過超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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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2 12:00:00
The New Inquiry寫手兼編輯
譯者: 
政大勞工所碩士生

【編按】1930年,英國經濟學家凱因斯寫下〈我們後代的經濟前景〉,他預言資本主義在發展100年後,將很有可能解決人類的經濟問題,帶領人們走向物質豐裕和閒暇的時代。但正如本文作者指出,凱因斯的預言未曾實現,新世代的青年反而持續苦於工資停滯、生態危機等資本主義制度造成的深層問題,而漸漸傾向於左翼社會主義。

原文標題"Keynes was wrong. Gen Z will have it worse.",刊載於《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

凱因斯預言的資本主義美好未來並未到來。(製圖:Nicolás Ortega)

宏觀經濟學的創始人凱因斯曾預測,資本主義大概可以存在450年左右。這個時間大概介於1580和2030年間,也就是從伊莉莎白女皇投資了航海家德瑞克(Francis Drake)偷走的西班牙黃金,直到凱因斯預言人類將能夠滿足我們自身的需求,並將視野投向更高層次的年代。

確實,資本主義這個系統看似正處在轉型的邊緣,但卻不是朝凱因斯所希望的方向轉變。Z世代的命運,原本應該是能夠在休閒娛樂和創造力的生命得到放鬆,但如今卻必須為工資停滯和生態危機做準備。

早在凱因斯1930年代早期的名篇,〈我們後代的經濟前景〉(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一文中,他就已預言了百年後的世界樣貌。凱因斯點出了某些現象,如工作自動化(他稱之為「技術性失業」)的到來,但他相信這些轉變是進步的預告:朝著更好的社會進步,朝著人類集體從工作中被解放出來的方向進步。因為擔心這個不需辛勞工作就能得來的轉變,將會造成心理上的負擔,他建議可以把每天工作三小時當作過渡方案,讓我們可以放下「沒別的事可做時該做什麼」的嚴重問題。

我們其實認識凱因斯文章標題裡頭的「後代」是誰:他們就是今天的孩子和年輕人們。2030年的成年勞動力,是在1976年到2005年間出生的。儘管他針對經濟成長率與經濟積累做出的精確預測驚人地可靠,這些數值對於這個世代的意義,已遠不同於他所想像。

與其說是朝向不需勞動的烏托邦的方向進步,美國反倒正體會到對工作的失望,猶如某種經濟上的氣候變遷。預言中的災難不斷逼近,窮人與勞動階級首當其衝:工資停滯、工作場所不受管制且變得危險,還有成癮物質像瘟疫地流行。社會另一端不斷成長、恣意揮霍的財富,也同樣讓人感到不安。

到底發生了什麼鳥事?為了找出新世代(Z Generation)沒有變成輕鬆世代(EZ Generation)的原因,我們必須質問一些關於經濟、科技與進步的根本問題。我們假設在我們累積的成果之上將出現一個更好的社會,已經假設了一個世紀,但這個假設似乎沒有根據。事情變得越來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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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最近一波的網路爆發,那時還大致可以說,技術發展與經濟擴張對大家都好。以早期(後來更多是嘲諷的語氣)的雜貨新創電商Webvan為例,這家公司規劃結合網路及其他資訊與物流科技的優勢,以更便宜的價格提供品質更好的商品,透過良好訓練的高薪員工,直接送到消費者手中。這是個非常凱因斯式的發展觀點:這不只對所有個別參與其中的消費者、受雇者和資本家有利,對整個社會來說,也是齊心協力解決需求,朝著更高層次的生存方向高升。

Webvan倒閉時,分析家們認為這代表上述的核心理念無可救藥地錯了:透過人力滿足所有的超市個人訂單,似乎是不可能的。哈佛經濟學院的教授John Deighton在被問到2001年的未來經濟圖景時說道,「雜貨送到家?沒門的事。」然而,不到二十年內,我可以透過世上少數數兆規模的公司(Amazon),藉由它們的雜貨品牌(Whole Foods),將我的訂單在數小時內送達。如果我覺得這還不夠快,還有好幾間不同的平台服務商(Instacart、Postmates或者其他公司),我可以透過它們麻煩某人幫我取件,再馬上帶來給我。一群鬧哄哄的打工族僕人,隨時等候差遣。

對消費者來說,這些服務讓生活變得更便利。對老闆來說,股票價格和公司利潤在過去數十年內穩定增長。但作為勞工,他們卻吃足了苦頭。類似Webvan這樣,希望送貨員能高度熟練、領高薪、向上移動,甚至可以持股的看法,已經一去不復返。在任何程度上,Amazon高壓地剝削著所有層級的員工,導致某些前員工甚至開始形成了獨特的寫作文類:「回饋報告」(report-back),這些文章揭露了公司工作上常見的特定困難。這些文章既反映工人們的疑惑,也是某種療傷日記。

以下是某位倉庫員工描述的工作流程:

「人工智慧是你的老闆,也是你老闆的老闆,還是你老闆的老闆的老闆:它決定了目標產率、輪班份額,以及這一層樓的工作分工⋯⋯這對你而言的最終意義是,你很少跟相同人共事兩次以上,你將被孤立,在這個班、到那個班,被佈置隨機的任務,忙著堆放或是分類或者揀選或者包裝,頻率遠超出你平均所能——因為你的主管要你這麼做,在這之前程式又要他對你這麼做。」

比起將勞工從辛勞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技術的進步反倒將勞動者形塑成不合理的樣貌,摧毀了他們的效率。Amazon不同部門的工人曾回報過,他們為工作環境所迫,不得不尿在瓶子或是垃圾桶裡。透過採用一層層的外包合約,這間最大的公司免於為這些最低薪的工人負起任何一點責任。近來針對Amazon最後一哩運程(last-mile shipping)的調查顯示,精疲力竭的司機,很可能將因他們的粗心造成傷亡。然而就整個企業界而言,這間公司仍是榜樣。

不論在何處,自工作中解放出來的念頭,似乎就像一場夢。製作iPhone組件的工人暴露在有毒化學物質之下,台灣的製造業龍頭富士康常常因為低劣的勞動條件而受到檢視。Instacart的貨運員發起罷工,抨擊那些導致小費減少的改變,兩天後,公司砍掉了他們的紅利獎金(Instacart表示這兩件事情毫無關係)。影音平台Rev.com的零工勞工,近來發現過夜津貼被砍掉了,這代表Rev從消費者花掉用來取得影音拷貝檔案的每1美元中拿走了70美分,而他們只能拿到30美分。

年輕的美國人在Amazon經濟中達到工作年齡,而非Webvan的那個年代。根據經濟政策研究所(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EPI)的說法,在1979年到2019年,勞工生產力成長69.6%的同時,每小時薪資僅少得可憐地成長了11.6%。EPI指出,「過去四十年來產生的收入、工資和財富,顯然未能『涓滴』及於絕大多數人,主因是代表那些收入、工資和財富最著者所作出的政策選擇,加劇了不平等。」生產力與薪資間的差距,代表剝削程度的提升:工人做的越多但拿的越少。這不在規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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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利曼(Milton Friedman)倡導的自由放任基本教義派推動雷根和柴契爾掌握全球大權之時,凱因斯和他的政策觀點落伍了。關於未來的舊觀點,讓位給去管制化和私有化的紀元。這就是「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自由市場就是人性的適當載體(甚至可說是不可避免的載體)。

在此,所有人都追求自己的個人利益,至少在政府不干預的情況下,這些個人利益的加總,將構成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結果。例如,以下的說法被說成是事實:控制租金的政策反直覺地提高了租金,最低工資法反直覺地損害了工資,或者是由降稅而來的財富將涓滴及於工人。(大眾對租金控制的態度在今日越來越微妙,與此同時,最低工資則不斷提高了收入的最低標準。涓滴理論的說服力最糟:富人減稅後把錢收進口袋,而不是再次投資)自由主義者的不實宣傳最多人買帳,當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襲來時,許多人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市場其實並不如過去眾人所云地能夠自我管制。

然而,接連金融海嘯而來的紓困計畫,讓人們難以論證政府只能夠干擾經濟的正常運行。也因此,經濟學家捧起了蒙塵已久的凱因斯。興致昂昂地聽從凱因斯建議的國家,挹注公共補助以刺激需求,比起那些猶豫不決的國家,更快更好地走出了蕭條。回頭來看,中國於2008年投入總額超過GDP占比12%以上的激勵性開支,是聰明的決定。在競選時,美國的民主黨人與共和黨人都很類似地提出增加數兆美元開支的承諾,兩黨都沒有提到我們過去常常聽到的預算平衡和縮小政府。風水輪流轉,凱因斯回來了。

宏觀經濟學創始人凱因斯(左)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者傅利曼(右)。

從傅利曼到凱因斯的轉變,不只代表著對經濟運作體系的修補而已。這兩人想法上的差距,不只是關於資本主義如何運作,更關於資本主義是為誰運作。傅利曼之流視市場為最大化個人追求私利的自由,既然追求私利純屬人性,公共利益得以最大化。資本主義既是手段,也是結果。

另一方面,凱因斯作為英國紳士階層的傑出典範,他不能容許貪財成了最高尚的美德。一定有別的什麼。對凱因斯而言,最危險的貪婪,並不是試著賺錢,而是把錢留在你的口袋裡太久。促進公共福祉與就業的唯一方式,是製造、消費得越來越多,這不只因為這就是我們的日常,也是因為這個系統是這樣運作的,它必須成長以求生。但他也預測,在不久的未來,競爭將會結束,我們都不再需要假裝資本主義不是個精神錯亂、傷害地球的謀生手段。

在〈前景〉一文中,凱因斯看向未來,當「我們能勇於以其真正的價值評價金錢動機」的日子,他接著說道:

「將對於金錢的愛好作為一種佔有欲,與作為享受生活、應付現實的那種對金錢的愛好相比,前者將被看作某種可憎的病態,是一種半是犯罪、半是病態的性格,人們不得不戰戰兢兢地把它交給精神病專家去處理。」

對凱因斯而言,資本主義無法證明自身的正當性。他寫道,「將有越來越多階級、群體的人們,得以實際解決經濟上的需要。」但他從未指認將會終結資本家積累遊戲的機制。即使我們生產了足夠越過終點線的東西,我們又如何得知?又有誰來讓富人懂得分享,或只是讓他們不再索討更多?他知道我們只能夠沿著這些軸線,發展這麼長的時間,但他排除了革命的選項。相反的,他認為老闆們會做出正確的事情。

對於世界如何運作的看法,傅利曼並不正確。不像他,凱因斯可能在預測成長、商業週期和財經政策的方面是對的,但倘若他錯了,資本主義只是單純地自我了斷,他的整個計畫的論證基礎就會因此崩潰。在這種狀況下,整個社會將陷入迫在眉睫、提前消滅未來的半犯罪、半病態驅力的威脅之下,美好結局將不復存在眼前。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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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傳統經濟學的光譜開始從傅利曼移向凱因斯,也就是從資本主義作為自身的終點,到資本主義作為超越資本主義的手段,那麼,我們現在需要的正是對兩者兼有的問題,也就是對經濟學自身的批判。這類批判多數都已在八〇年代晚期到九〇年代初期遭到深埋,但它們並未消失。

其中對經濟學最有名、最有力的批評者,莫過於馬克思。凱因斯看不太起這個人,在他1925年拜訪蘇維埃俄國時,他拒絕提到馬克思的名字,反倒是明確的談到「貪婪」的猶太人。但這位沒被點名的共產黨人,對於未來的經濟發展有著非常不同的觀點。

馬克思的「貧窮化命題」(immiseration thesis)很容易解釋:既然資本家從工人們每一小時的勞動中賺錢,前者將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富有,與此同時,工人卻非如此,因為他們忙著為資本家賺錢。只有大船能在漲潮時浮起來,其他人只能游泳了。

如果技術減低了對工作的需求,馬克思認為,工人只是被迫工作得更久、更累,更有效率等等。技術將創造出一群絕望的失業人口,他們可以從事製造奢侈品的工作,為此將存在著一個不斷增長的市場——儘管所謂的增長,只是以金錢來衡量,而非以富裕到可以買得起奢侈品的人數計算。與其說這是公共利益的增加,不如說這是不平等、剝削和悲慘的堆疊。工人在這整個期間造就的是他們自身的屈從地位,而且他們做得還很不錯。

儘管是在那些自稱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下,歷經數十年來的砥礪,貧困化命題看來得到強大的實證支持,特別是和凱因斯或傅利曼的願景相比。凱因斯的願景是讓越來越多的人從經濟需求的負擔中得到解脫,進入全職休閒的天堂,傅利曼的信念則是讓社會頂層的財富變成所有人的財富。

馬克思看到,工人並不是唯一被吃乾抹淨的對象:「資本主義下農業的進步是工藝的進步,不只是對勞動者的劫掠,也是對土壤的劫掠,」他寫道,「所有在既定時間內提升土壤肥力的進步,都是朝向長久肥沃的毀滅的進步。」環境主義不只是馬克思思想的基本信條,不同於其他經濟學家,馬克思直覺地理解到,榨取而來的生產力有其自然極限。對這個星球上的物種而言,唯一的答案是廢除全部的生產形式,不論是工人或資本家、城市或鄉村,以及物品的大量累積或者被挖空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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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我們越來越接近2030年,既是資本主義注定終結的那個年代,也是我們注定要自我進步、提昇的那個時代,前景卻似乎越來越不樂觀。2018年的10月,跨政府氣候變遷小組(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IPCC)總結道,倘若氣溫持續以現在的幅度升高,在2030到2052年間全球暖化的程度很有可能達到攝氏1.5度。要是氣溫上升到這個數字,專家預測海平面將會上升26到77公分(10到30吋),物種將會急劇滅絕,上億人將面臨飲水和糧食短缺,極端氣候將持續發生,這些都是現代人類從未經歷過的。我們不僅在積蓄不只是財富,還有災難。

青年氣候大遊行的其中一個抗議口號說得簡單明瞭:「你們是老死的!我們是氣死的!」(You'll die of old age. We'll die of climate change.)今天的孩子從來沒有機會相信簡單的進步敘事。青年運動領袖桑伯格(Greta Thunberg)在美國氣候行動峰會上,傳達了關乎生態的跨世代訊息:「人們在受苦、人們在死去,整個生態系統已經瀕臨崩潰,」她指責,「我們身處大規模滅絕的開端,但你們說的卻是錢錢錢,還有永續生態發展的童話故事,你們竟敢!」

人們受到瑞典少女桑柏格啟發,走上街頭抗議氣候變遷。(圖片來源:Dan Kitwood/Getty Images)

整個青年世代,那些桑柏格所象徵的整個世界的年輕人們,責無旁貸地建立了社會福祉的新標準,這個標準遠不止包含GDP的成長。我們需要擺脫大氣裡的碳、海洋裡的塑膠,確保石油只存在地下,沒被馴養的生物能好好活著。除此之外,都將是災難性的失敗。年輕人們似乎決定迎接挑戰,儘管有時被媒體高估,但千禧世代和Z世代對社會主義的親近卻是十分真實的。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已過了十多年,我們處在美國歷史上最長的經濟擴張期間,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民意調查顯示,左翼政治在年輕一代之間,確實持續存在。一項由英國民調公司YouGov進行的調查顯示,2015到2018年間在30歲以下的美國人中,支持資本主義的比例由39%掉到了30%,這比平均值低了14%,也比成年人的比例低了26%。

孩子們意識到,資本主義並沒有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卻不過是榨乾了人類與自然的資源。比起針對房產泡沫或全球暖化的直白反應,我們可以看到新生的深刻認識。出乎眾人意料,凱因斯的後代竟成了馬克思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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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凱因斯寫說,他期待「在積累之中,人類生活的物質環境發生有史以來最大的變化」,他說的是我們,是現在。那聽起至少在某個方面來說是對的。我們這個物種的命運,還有其他涉及於這問題的物種的命運,都懸在天秤之上。

凱因斯認為,除了成長率或多或少變得更加正確外,我們將成為終結資本主義的一代人。資本主義這個系統,甚至根本不該存在超過五百年。在一定的技術發展和資本積累之下,資本主義不僅只是變得更加橫徵暴斂,甚至導向種族滅絕的結果(長期以來取得的成就),它更加難以與人類本身取得和解。

就像美式足球一樣,當球員的體型和力道不斷增強,在最高水準的比賽中,腦部的傷害幾乎是注定發生的。資本主義生產已經成了整個人類社會的外在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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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2030年的勞動力絕對將是市場資本主義掌握的最後一個世代。很難說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但它最好快點發生。凱因斯所說的後代,已經住在這兒一段時間了。不論我們能否預先理解箇中奧妙,新的事物早在那兒了。

責任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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