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餘何家苛待移工一案爆發在2016年,檢察官調查何壽川、張杏如夫婦二人是否涉及人口販運,最終作出不起訴處分是在2017年9月。為何張杏如時隔多年,才又回頭要求《苦勞網》撤除當年的專訪稿件?
理由應該不難猜,信誼基金會購置改建的「中央書局」近日開幕了,文化產業一直是資本家最好的化妝品,董事長張杏如頻在媒體前曝光,大秀正面形象,怎能忍受網路上的那些「污點」。
2015年,張杏如斥資新台幣一億買下台中市「中央書局」,歷經多年改建翻新,將自己和陳澄波、林獻堂、葉榮鐘等不同歷史時期曾在此聚集的仕紳文人的名字串連在一起。這些人大概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和虐傭案的被告齊名。
TVBS當家主播方念華的節目〈看板人物〉3月29日也專訪了張杏如,從重建中央書局的野望介紹到信誼基金會的童書事業,究竟是「報導」還是「宣傳」,我暫不作評論,唯訪談間何壽川的一句話實在值得玩味。
節目從29分開始介紹張杏如對童書刊物品質的要求,她不僅對內容有所堅持,而且總是親自校對,30分10秒,何壽川受訪說:「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所有東西都相信是自動化。什麼東西都自動的,好東西,永遠是人。」
「好東西,永遠是人。」
何家委託律師事務所,要求《苦勞網》撤稿,依據的理由便是檢察官對「人口販運」的不起訴處分。
當移工指控何家令他們每日超時工作時,我們來看一看在這份不起訴處分書當中的原句,張杏如是如何為自己辯駁的:
「伊(指張杏如自己)與先生在家時間很短,吃過早餐後,就出門了,不知道告訴人(指移工)在家裡怎麼工作,且家裡只有伊與被告何壽川,不會把家裡弄亂,且有洗衣機、烘乾機洗衣服,也有洗碗機洗碗,還有其他電器設備,告訴人應該不會太辛苦……」。
這位號稱台灣學前教育的重要推手,就這樣在家務勞動這項女性主義的重要命題上給出了她的洞見:「只要有機器設備,做家事就不會太辛苦!」
剛剛何壽川專訪中那句「好東西,永遠是人」還縈繞耳畔,可在不起訴書上可不是這麼寫的,原來只要有設備輔助,做家事是這麼輕鬆的一件事,敢問貴婦太太又何不乾脆自己動動手呢?
不起訴不代表移工說謊
在本案中,檢察官起訴是根據《人口販運防制法》第32條的第一項:「意圖營利,以強暴、脅迫、恐嚇、拘禁、監控、藥劑、詐術、催眠術或其他違反本人意願之方法,使人從事勞動與報酬顯不相當之工作…」,以及第二項:「意圖營利,利用不當債務約束或他人不能、不知或難以求助之處境,使人從事勞動與報酬顯不相當之工作…」。
簡單來說,「人口販運」作為刑事案件,要用這個條文起訴定罪,不僅要證明何家客觀上有為了牟利而實施剝削的行為,還必須提出積極證據,證明他們主觀上就有「意圖營利」的犯罪動機,本來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務。
移工告老闆,能給檢方當證人的,都是領同一個老闆工資的家內勞工。
何家的司機作證說,雖然他通常都在樓下休息室,但偶爾上樓會看到移工在滑手機、休息,於是他覺得「告訴人實際工作的時間並不長」。
司機說完,廚師也有話說。何家的廚師表示:「移工會一下子用手機,一下子打掃或二人彼此聊天,「足認告訴人所稱超時工作乙節,尚非無疑。」
接著,她和雇主張杏如口徑一致,就是那套「做家務有機器不累論」:
「復佐以現代家庭庶務工作,多係利用機器設備輔助完成,實難認告訴人(指移工)未完成打掃、洗衣、準備早餐之工作,而必須每日自上午6時起至晚間10時止持續不間斷地工作……」。
司機、廚師都這樣幫腔了,檢察官於是說:「上接所述符合常情,可以採信,是被告張杏如所辯,顯非無據。」
如前面所說,以「人口販運」的構成要件來看,本案要定罪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我在這裡倒沒有要批評檢察官作出不起訴處分的意思,就算檢察官當時真起訴了,憑何壽川、張杏如的能耐,高薪聘個律師團,也必然能輕易脫困。
關鍵在於:你逃得了司法制裁,逃不了輿論。
敘事的權力
張杏如聘請律師來函《苦勞網》要求撤稿,主張移工的專訪報導損害了她的名譽。並且,「兩家知名搜尋引擎皆已依當事人之要求移除原先輸入當事人姓名後所顯示之『虐待』或『苛刻』等相關負面建議字串,且亦有本土著名新聞媒體業者移除相關報導」。
收到律師函後,我先後向當時撰文的寫手曾婷瑄和協助移工的群眾服務協會再次查核案件狀況和移工說法,《苦勞網》團隊在幾經討論後,決定絕不會撤下這篇稿子。
敘事,就是權力。在我看來,這個案件,充分彰顯了勞資之間敘事權力的落差:權勢者,除了在經濟層面上剝削弱者,他還要使你消失,讓你的敘事隱蔽、噤聲。
大家都知道馮滬祥性侵案,馮滬祥先是指控移工挾怨報復,後來自導自演說移工願意和解,被法院判有罪後,還說是因為民進黨上台法官對他進行政治鬥爭。媒體上我們可以聽到馮滬祥各種說詞,但當年那名移工卻早已消失,我們根本聽不見移工的自我表述,而馮就算被定罪,還可以不斷對媒體放話,不斷說自己的故事。這,就是敘事權力的落差。
永豐餘何家,非法濫用的兩名菲籍移工,現在也都已離開台灣。而他們所說過的自己的故事,何家請個律師,寫幾封信,就想令它們消失。
我們不能讓它們消失,我們要把這些故事留下。
我想起《苦勞網》過去拿社會公器獎時,獲得肯定最主要的原由就是所謂「弱勢者傳播人權」,我們要讓弱者可以說自己的故事,把不平衡的資訊傳播稍稍平衡回來。這個工作,我們至今還在繼續,未來也會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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