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關係匪淺的拉非講過他的第一次性經驗,在我們熟悉這故事的好友圈裡,因為對方在竹科工作,所以代號叫竹科男。
那年拉非還是國中生,15歲,對自己的性傾向還懵懵懂懂,沒有任何同志朋友。那也是網路交友興盛的年代,除了奇摩交友,同志大多會去使用拓峰交友或UT交友網站(不是聊天室)。拉非在UT認識了大他十歲、剛碩士畢業、開始工作的竹科男,雙方都是第一次在同志交友網站上結識朋友。聊了幾個月之後,拉非趁著家人一早出遠門,約好時間,坐上竹科男的車,開始第一次約會。以下我用拉非的第一人稱講述這段年幼時的經驗:
上車不久,竹科男很體貼地問我要不要吃早餐,我客氣說不用,他還是買了小籠包和統一的新產品山藥薏仁豆漿,後來我一直不敢買這款豆漿。車程不遠,光良的新曲〈童話〉播了兩次就抵達他家。我其實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會決定去他家,只覺得渾渾噩噩就去了。當時的心情,的確就是字面上的「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到了竹科男家,他要我先吃早餐,自己去洗澡,我隱約感覺到他去洗澡的理由,卻沒膽細想。等待的同時,越來越猶豫,自問「我幹嘛來這裡」,也開始想「這樣就算是偷偷跟網友碰面了」。等竹科男洗好澡出來、拉著我坐到床上聊天時,我已經心亂如麻。當時首先感覺到害怕,雖然當時對性愛已經有些模糊的期待,卻還是無比害怕,害怕萬一自己沒有那麼想要。我更害怕的是,萬一我拒絕他,我會不會受傷害?「我已經在他家了,如果得罪他,他不載我回家怎麼辦」、「他要強迫我,我也不可能不要啊」,這些想法已經開始在腦袋中不斷轉著,想起的都是老師曾經告誡的,或是新聞上不斷播送的故事,有關少女跟網友見面如何被性侵,然後被施暴,以及老師說過最可怕的故事,女孩偷偷跑出去,結果不但被性侵,下體還插滿竹子樹枝。
腦袋中迅速想著這些的同時,他已經柔聲問我「脫掉衣服好不好」,接著是褲子、內褲。我們親吻、擁抱,我始終是勃起的,興奮、充滿罪惡感,又覺得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拒絕的,當然只能任他擺布。最後他射在我嘴中,要求我射精在他肚子上。高潮過後,我不知道一切怎麼會如此,他用親暱的語氣暗示著下次可以試試肛交,我看到電視上正在肛交的色情影片,卻只想起少女插滿竹子的下體。回家的路上沒有多說話,只是敷衍應對,一回到家馬上抱著馬桶嘔吐,吐出所有的豆漿和小籠包。我縮在被子裡一整天,不知如何是好。那次經驗以後,竹科男仍想試著找我、約我,我都敷衍以對。我不敢直接跟他撕破臉,或者表達我的不舒服。因為和他通電話、讓他來家中載我,都已經透漏家裡電話和地址,我擔心他來找我,並使我因此要跟家人出櫃。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處理跟他的關係,最後準備考高中要認真念書、上高中後課業繁重為由,不再和他往來
拉非不是個沒主見的小孩,他不覺得自己沒主見、更不願意自己被當作幼孩。從國中開始,他就是一個敢於表達意見,面對師長也毫不掩飾自己想法的學生。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拉非在與竹科男的第一次約會時,未能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在害怕。他所經驗到的害怕,一部分是怕被處罰,另一部分是怕受傷。會害怕被處罰,不是因為拉非的家庭保守、管教嚴格,正好相反。拉非的媽媽非常開明可溝通,只要兒子開口,從來不會拒絕讓兒子去同學家玩或參與任何活動。可也恰是因為事事都可溝通、該溝通,「不溝通」與「欺瞞」變得更加不可饒恕。對同性的模糊慾望已經沒有辦法說出口,成績操性皆優異、從來不欺騙家長、更不曾偷偷溜出去玩的拉非,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溜出去跟網友見面,還做了愛的事實。這裡要說明的是,對當時的拉非而言,對做錯事要受懲罰的恐懼,並不小於對於被傷害的恐懼。甚至可以說,在他的心底,兩種恐懼其實有相同的根源--相信違反規定、偷嚐禁果的小孩將會被懲罰,不論是被父母懲罰,或是遭致危險的下場,被網友傷害。
故事沒有就此結束。連拉非都感到意外,大學一年級時,他又收到了竹科男的email,信上問他上了大學是不是自由多了,他們是否終於有屬於兩人的自由時光,可以頻繁點約會。這時候的拉非已經學會做一個同性戀,對於自己的同性情慾有更多自信和自主,大學中友善的環境,更讓他不那麼懼怕出櫃。同時他也終於知道,和未滿16歲的兒少從事性行為是違法的。這給了他極大的正當性與自信,於是為了展現自己的成長、自主性,他義正嚴詞地回信痛斥竹科男:「你知道你當時其實讓我很害怕嗎?不管我是怎麼表現的,我還是一個15歲的小孩,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做?」
於是我們可以看見,受害主體不只是在當下的情境中構成。即便當時拉非的心中並不認為自己不能性交,透過像「未滿16歲不能性交」這樣的法律,也能回過頭詮釋那時的受害。拉非這時候的表達,重新將當年的經驗界定為幾近性侵,這對竹科男來說幾乎不可思議。他不能明白,他每一個動作前都體貼地詢問了拉非:「去我家好嗎」、「衣服脫掉好嗎」,怎麼還會是侵害?他對拉非的愛,都讓他願意在幾乎無音訊的情況下等待五年,之後也沒有再結識任何同志朋友,他當然不會急於一時。若拉非說不要,他當然也會願意停止。他更不能理解,當時拉非還未脫下內褲就已經勃起,開始後甚至有些主動積極,還在他沒有要求的情況下吞下精液。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願意、愛與投入的表現。之後五年的斷絕往來,他隱約猜到理由,卻還是感到錯愕不解。
但是,拉非的恐懼卻也非常真實。所受到的教育,一直告訴他網路交友是危險的、與陌生人的性愛是可怕的,性侵是殘酷的。少女下體插滿竹子的畫面時時浮現在拉非心中(後來,關切社會運動的我們終於知道,當年那起姦殺案,最終處死的正是江國慶。)他不敢拒絕,不是因為自己本來就膽小,更不是因為對方本來就可怕,而是在一切發生之前,他已經被教導了自己必須恐懼。初次嘗試性的罪惡感使他害怕被懲罰,也相信自己將會被懲罰,懲罰是應得。同時,他也害怕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他必須去警察局,那麼自己的同志身分也必定會曝光。
社會的恐同,導致拉非既不敢面對,也不清楚同性情慾是怎麼回事,而這其實不只發生在拉非身上。後來,當拉非終於又領悟到,自己義正嚴詞的控訴,其實很殘酷,也不夠負責任,我們終於有機會再次拜訪竹科男,稍微明白他之所以不假思索就跟拉非做愛,其實另有一段故事。
一直到研究所前,竹科男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男生。他交過幾個女友,雖然不特別滿足但也可以跟女友做愛。研究所期間,他在線上遊戲認識了另一個玩家,隨著他們感情越來越好,當竹科男發現這個玩女性角色的玩家,竟然是個國中小男孩時,他的情感並沒有消退,反而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對方。隨後他們開始偷偷約會,遠比竹科男還更早出道,熟悉同志文化的男孩三番兩次索愛,竹科男都覺得男孩年紀還太小,這麼做不合適,因此謹守不發生性關係的界線。
好景不常,當這段戀情曝光之後,男孩遭到家人嚴厲地指責。他的爸爸甚至為此召開家族會議,找來親戚們共同審問男孩,要求他說出交往對象的姓名、電話,並且分手,威脅要將他送進精神病院。竹科男心疼男孩要面對的壓力,只好說服男孩別再堅持,兩人就此分手。最後一次通電話時,男孩說這段關係他很開心,但最大的遺憾就是他們沒有做到愛。
竹科男會說起這些故事,只是日後的閒聊,並不是要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會這樣連結,是我和拉非的解讀。對竹科男來說,他碰到人生中最愛的兩個少年,都是國中男孩,對性卻有截然不同的態度,而最後他沒能跟其中任何一個好好走下去。後來他放棄了追求心目中的愛情,拒絕再碰任何同志社群網站,只希望找到只愛錢的女人幫他生小孩,生完小孩就可以付錢叫女人滾蛋。靜靜聽著他的人生選擇,我和拉非都很難再多說什麼,只是意會到我們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後來拉非在跟朋友聊起這段故事時,他說了下面這段話:
我是個很不愛哭的人,但後來看到《神祕肌膚》裡,兒時被教練「性侵」的Joseph Gordon-Levitt帶著些許驕傲地說「我是他的最愛。在所有人之中他選擇了我」,這句話讓我大哭。我想起竹科男曾經跟我說過,等我長大以後,我們找一對拉子couple、結婚、一起生活。他等了我五年,分離七年之後依然愛著我,但因為種種錯誤使我們的人生錯開,終究無法回頭。現在的我已經沒有辦法責備他,卻也無法怪罪當年的自己。我只能對整個不友善同志的社會,對整個強加受害者心態、規訓兒少的性恐嚇教育充滿忿恨。
我和拉非一起長大,我理解他的心情。寫下這個故事以及結尾他的心聲,卻不是是要為這段生命故事定調,也不希望這心聲成為故事唯一正確的解讀。拉非會說出結尾這些心聲,恰好也是因為當時他剛面臨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初戀的破裂,這使得他對「專情的愛」的失落更加惋惜、無法放下。我想說的是,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是絕對自由的、所有的情感與意願都出於本真的自我,而後終於明白,歷史或社會塑造著我們生命的力量,遠遠超乎當時自己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