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我在高雄給樹德科技大學人類性學研究所的研究生集中授課。一天晚上,張隆基先生請我到一家海邊餐廳進餐,其間他請同行友人為我們換著不同背景拍了多張合影。我當時腦中曾閃過:幾年來我們合影很多,何必再拍呢?
那天,隆基先生也許預感到了: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2015年3月10日,隆基先生在高雄榮民總醫院病逝,享年66歲。
與先生相識在2009年,我在臺灣做訪問學者,同時為《裸體主義者》一書作調查。經何春蕤教授介紹,得以認識隆基先生。
隆基先生待人熱情、寬厚,又極細心、體貼。他為我的裸體(天體)主義研究傾注了全力,沒有他的幫助,這項研究不可能完成。凝結兩岸人士心血的《裸體主義者》出版之後,隆基先生自購書200冊,與臺灣友人分享。
隆基先生是高雄建築業傑出的企業家,大立建設公司董事長,曾連續兩屆擔任高雄縣建築業公會理事長,他還是臺灣建築業深有影響的「園治獎」的重要推手。先生去世後,《聯合報》的報導中提到建築業同行對他的評價:「為人謙和,倍受敬重。」
隆基先生的座右銘是「讓腦袋永遠保持更新」。50歲那年,已經功成名就的他,竟然做出一個讓很多人無法理解的決定:去讀樹德科技大學人類性學研究所的學分班,開始了對性學進行探索的歷程。
隆基先生說過一句話:建築只建構家的形體,性福才是家庭的終極內涵。
臺灣社會反性勢力比大陸的反性勢力更強大,性學所成立的時候便飽受爭議。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在「知天命」之年去學習性學,可以想見人們異樣的目光。但對於隆基先生而言,他更引爭議的還在後面。
2001年,他在加拿大溫哥華接觸到天體營,被數千人裸體在海灘曬太陽的場面震撼,不由自主加入其中,感覺無比開心,仿佛找到真實的自我。那之後,隆基先生開始探索與思考天體主義的內涵。他認為:世人穿衣服太久了,忘記了脫掉衣服後,人與自然溶為一體的幸福。天體主義愛好者中有一句話:即使你只有過一次在戶外裸體的經驗,你也再難以忍受自己一個人在家中的時候還穿著衣服。在大自然中裸體的感覺如此美妙,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信念。
隆基先生自身受益于天體營,隨後致力於將天體運動帶回臺灣。此前,臺灣已經有一些私下的天體主義愛好者,但隆基先生將這種活動半公開化,真正成為一項運動。
誹謗接踵而至。2007年,隆基先生在臺灣組織的一場天體沙龍,被混進來的媒體記者偷拍,進行歪曲報導,稱之為淫亂聚會。此事在臺灣社會引起軒然大波,咒駡之聲不絕於耳,媒體幾乎全是負面報導。隆基先生亦被警方傳喚,一時間壓力巨大。一位受人尊敬的成功企業家一夜之間,似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變態色魔」。也就是這一年,隆基先生查出癌症,住院動了手術。
他只消沉了很短的時間,便撰寫文章申明天體運動的真相與價值,去除色情汙名;接受電視、報刊採訪,傳達正面聲音。做這一切時,他都是真名實姓出鏡。他全力保護了其他參加天體聚會者的隱私,自己一個人衝在前面,承擔所有駡名。
因為隆基先生廣受敬重,熟識他的人並沒有因為天體運動而反對他,反而因為他而更多支持天體運動。從2009年至2014年,我多次去臺灣,每次隆基先生均請我吃飯敘談。在一些企業家的會所,他一出現,總會有人過來致意、握手,足見他受敬重的程度。
正是在與保守勢力的鬥爭中,臺灣社會開始漸漸接受天體主義。2011年隆基先生組織天體聚會時,社會大眾反對的聲音已弱,員警和媒體也淡然面對,不再追打。隆基先生視之為臺灣社會的進步。而在我看來,這進步的背後是他巨大的付出。
隆基先生在推動臺灣天體運動的過程中,深刻感受到性學研究與性的社會運動應該緊密結合,才能助益世人。2008年,他發起成立了高雄性健康協會,親任理事長。此後,開展了一系列性教育活動,針對學校的學生,也針對成年人。他還積極支持LGBT社團的權益運動,高雄一家同性戀社團成立的時候,他不僅前往祝賀,還邀請我寫了賀信,帶去致意。
2014年,隆基先生癌症復發,但仍積極籌組致力提升「性福」的機構。
隆基先生曾有文章說:「生命是有限的,但對生命的探索是無限的,尤其性學的研究和推廣更是浩瀚無涯。」我想,他就是以此一直激勵自己吧。
隆基先生人脈甚廣,有多次從政機會,他都放棄了。他可以成為官員,可以繼續從商賺大錢,卻致力於推動社會性觀念的改變,即使為此飽受駡名,也從未怯步。
與其說隆基先生是一位生意人,不如說是一位文化人,一位致力於推動性權變革的社會活動家。
隆基先生病危之際,正值大陸的反性勢力對我圍追堵截、攻擊陷害之時。加上辦理入台簽證需要較長時間,我最終未能前往高雄探視,但委託朋友送去鮮花。
隆基先生走了,但我們會繼續戰鬥!
隆基先生走了,但他在臺灣性權運動,特別是天體運動領域多年的播種,已經改變了臺灣社會,更將在未來開出燦爛的花朵。不僅臺灣的天體人,華人世界的天體人,都會永遠懷念他。
我相信天堂處處都是天體營,那裡沒有咒駡,沒有誹謗,只有對多元的尊重與包容。
隆基先生一路走好,在天堂等我們!
【編按】2005年暑假,台灣性學會7名成員組團赴加拿大溫哥華瑞克海灘(Wreck Beach)體驗天體營,事後經過媒體報導後,遭到部分輿論攻擊與質疑。台灣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召集人何春蕤曾以〈天生我體 自在面對〉為題撰文,回應這些攻擊與質疑。以下是張隆基在這篇投書刊出後寄予何春蕤教授的一封信:
何教授,您好:
我是台灣性學會執行長張隆基,由於剛出院,才能冷靜向您表達崇高的謝意和敬意。
9月23日一篇非常平實的採訪報導和一張健康自然的天體營照片,竟被中天電視台撕裂成情色樣板,大加撻伐,「裸體就是色情」的無知認定又見一例証。
您的即時伸出援手(2005年9月24日於蘋果日報發表〈天生我體 自在面對〉一文),隔日(24日)早上同學拿給我看時,我幾乎感動的落淚。您不愧是台灣少有的性學大師,從1994年您帶領婦女同胞走上街頭高舉「我要性高潮,不要性掻擾」,喚醒婦女找回遺失了的權益,如今10年了,我仍然印象深刻,且繼續向父權社會抗爭和保守婦女團體挑戰,您不愧是一位性學鬥士。
去年8月您在本校承辦的「兩性平等教育學術研討會」發表〈恐怖的性「教育」〉論文,是延續您的大作《豪爽女人》(1994出版)一貫的對性教育專家及生理學醫師的性教育理念的質疑,因為現有的性教育多半是「防衛性教學」。我深表認同。您又說「看不見學生早就各自在性活動中展開了人生,像這樣的性教育,即使出於對學生的真切關懷,也往往只是在學生生命中造成羞愧,自責、罪惡感,也造成難以啟齒的驚懼」,真是一針見血。
2002年,我進樹德人類性學研究所之前,已去過溫哥華的wreck beach的裸體海灘,那種裸體無慾的體驗深深震撼了我,也深深領悟到「澄澈真摯」的性教育要從裸體的體驗開始。穿上衣服,返回文明社會,性教育又是霧裡看花。誠如您的大作中嚴正的聲明,「這次性學會成員結伴天體海灘實地見習,是性學研究者很專業的實踐」。
2003年我再次去過幾次溫哥華裸體海灘,內心的驗証更加的堅定。有次在師長同學的聚會中,我開玩笑的說,「性學所學生沒有去過裸體海灘就不得畢業」,我是表示,性教育工作者若存在「裸體就是猥褻」,如何教育下一代有健康的性觀念?
今年2005年夏天,我帶領7人成員實際參與裸體海灘的盛會,接受光天化日之下裸體於天地間的洗禮。每個成員都有豐盛的體驗和人生中難得的一手田野經驗的收集,並將部份成果刊登於聯合報,並且也展現一張平實的天體營照片。在解嚴民主的今日,竟然仍引來保守的電子媒體的攻擊和污衊,始料未及。
再度感謝何教授,您的仗義聲援不僅關心成員勿受到污名和迫害,而且在性學人士所期許性教育者逐漸形成「開闊自在的觀點與人格」方面,讚許性學會和天體之行對此方面有一定程度的貢獻。
今年10月1日,阮芳賦教授將帶領台灣性學會會友們參與「台灣同志大遊行」,屆時若能碰面,再當面向您致謝!
台灣性學會
執行長 張隆基 2005/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