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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到當年318佔領立院事件結束後,黑島青的一票年輕人被找去沖繩和日本反中團體交流。結果他們去了才猛然發現交流的對象是日本的保守右翼組織。大家雖然都反中,但是在其餘理念上多有不合,彼此世代也有差異,因此交流了沒兩天就不歡而散,黑島青們也就自己沖繩自由行去了。
根據一些歷史文獻的回顧,在國共內戰後,美國一度考慮放棄丟掉大陸退守台灣的蔣介石政權。一直到韓戰的爆發,中國軍事支援北韓讓美國感受到威脅,才重新重視起這個退守小島苟延殘喘政權的戰略地位。此後大量的美援湧入,軍事協防等等,不僅支持起戰後中華民國的經濟,當然也為這個原本搖搖欲墜的政權續了命。這段台灣近代,或者稱中華民國政府撤退來台後的歷史,在國外的左派來說就是又一個二次戰後被美國扶持起來的右翼獨裁政權,而那些二二八、白色恐怖、長期戒嚴、箝制政治和言論自由等等事蹟,就是又一個親美獨裁政權幹下的爛事。這類事蹟在中南美洲歷史上可說是罄竹難書,通常這些國家在後續的民主化過程中,國內發展出的左派團體和論述都會反思且批判地看待過往美國扶植的歷史,並且也因此走上批判美國帝國主義的路線。也在這個層次上,各國的左翼組織對於二次大戰後以美國霸權為主導的歷史發展有共識,並以此建立了交流的與合作的基礎。這是一定程度上的國際主義。
對各國的左派組織或知識份子來說,中國代表著不同意義。有的人認為中國還在嘗試發展自己的社會主義路線,因此與之較為親近;有的人認為中國已經徹底走向國家資本主義路線,背叛了革命,因此嚴詞批判;有的人認為中國確實在對外輸出自己的影響力,建立自己的政治經濟殖民體系(特別是一帶一路計畫之後),因此就算還算不上是帝國主義,也可能是準帝國主義或者至少正嘗試往帝國主義發展;有的人認為對外投資是資本擴張必經的路線,且中國的對外投資明顯條件更優渥,相較於聲名狼藉的IMF、World Bank或USCIS這些,中國的投資對當地政府的各種附加條件也較少,因此是否視為帝國主義有待商榷;有的人則認為中國是否為帝國主義的爭議可以先擱置,至少作為一個後進的資本主義國家,能夠在技術和資本方面追上歐美等資本先進國實屬不易。在國際影響力上甚至有和美國互別苗頭的可能性,這些都帶來了鬆動或挑戰美國帝國主義的機會。
但無論是正面或負面態度看待中國、看待中國崛起,他們都不會將中國視為是當前最優先、最主要的關注對象。因為很明顯的是,長期以來大力以軍事和經濟援助支持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的是美國;有眾多全球殖民地的是美國;在全球各地有數十個海外軍事基地讓自己武力能籠罩全球的是美國;近30年來發起最多對外戰爭、造成上百萬平民死傷的是美國;半世紀以來以暗殺、資助或扶持政敵等方式顛覆他國政權最頻繁的是美國。以至於客觀地來說,以全球角度而言,美國是遠遠比中國更「邪惡」的政權。美國霸權及所謂的美國帝國主義是從上個世紀前到現在都迫切的問題。所謂的反美,反的是美國以自身利益為出發的上述行為,以及其打造出的一整套服膺美國利益的國際秩序。(如對這概念不熟悉的朋友可參考維基百科條目〈美帝國主義〉)
如果說今天台灣的一部分「左派」(我姑且先給個括弧),大談二二八、白色恐怖和戒嚴對人民的傷害,批判國民黨與蔣氏政權,但卻沒有發展出對扶持蔣氏父子政權的美國有相應的分析和批判,甚至因為「抗中保台」的緣故,不僅親近美國,並聲稱中國是當前最大的威脅。後者我們可以理解是地緣政治的緣故,就像烏克蘭人肯定覺得比起美國,俄羅斯的威脅更大更直接。然而前者是怎麼回事?一個在親美獨裁政權下發展出來的「左派」,竟然在意識形態和政治路線上都對美國相當友好親近?也難怪這群「左派」能夠國際交流的對象主要都是各國的保守右派,因為就算再怎麼討厭中國的國際左派,最低限度都能同意中國崛起是對美國霸權地位的挑戰,增加了撼動美國霸權的可能性。也因此對中國敵意最重的組織自然是在政治上和利益上捍衛美國霸權的組織,這些組織勢必不會是什麼左派。而各國內大抵也不存在親近美國且敵視中國的「左派」,這類人在他們國內就叫做「右派」。
我理解台灣民眾對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長期排擠中華民國政府的國際參與空間多感到反感。而隨著中國崛起帶來的區域局勢緊張,以及揮之不去的武力統一威脅,更讓許多人感到憤慨。我也理解大部分人首先還是關心自己切身的處境,我也同意和美國保持相對密切友好的關係可以是一種策略選擇,然而這並不代表我們就必須內化並接受親美的價值,漠視美國政府造成的各種問題與傷害,甚至主動輸誠一併捍衛起美國的利益。舉例來說,為了從隔壁的惡霸手下自保,我們可能選擇交保護費給更大尾的流氓,並認流氓當老大,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必須當流氓忠心耿耿的一條狗。前者是一種可能的生存策略,而後者則是品格與價值問題。
在左派的世界觀和分析架構中,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是社會不平等與剝削的根本基礎。所以除了追求各種平等或是人權項目之外,左派最終的目的還是要針對資本主義(從改造、革命到徹底摧毀,視你在左派光譜中的位置)。也因此左派普遍認識到,特別是在當前國際經貿緊密相依的世界中,這樣的徹底變革不可能在單一國家內實現,所以必須建立跨越國際的合作網絡以相互支持,在全球範圍內共同推動,這也是左派重視國際主義的原因。(對於左派一般來說重視的議題及態度可以參見維基百科〈左派〉,裡面也有關於國際主義的說明)讓我們想想,前述那種台灣的親美左派該怎麼和全球各國的反美左派交流合作?對,我們被中國打壓,又成天被武力威脅很可憐,但你何時又真正在意過其他國家人民的遭遇與感受?當聲援巴勒斯坦,反對美國-以色列合謀的侵略屠殺是全球左派的基本共識時;當巴勒斯坦代表就站在你面前痛陳以色列近期又殺害了幾百名平民時;當伊拉克的人民因為那莫須有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遭美軍入侵造成了數十萬人死亡時,我們又該如何闡述觀點?喔不好意思我個人很同情你們,但是中國還是對我們來說最邪惡恐怖以及對和平最大的威脅,請你們先來支持我們?又該如何說明自己國家的政府選擇堅定地站在美國-以色列這邊,而自己身為一個左派卻對此沒有意見?當所謂的本土優先,或是凡事都優先從台灣自身利益出發來思考,這是民族主義者,或稱國族主義者的思路,不是國際主義。
對於民族主義,知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霍布斯邦(Eric John Ernest Hobsbawm)在其1988年所寫的一封信中是這麼講的:「我依舊抱持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心態,即不管民族主義位在何處,我都不喜歡、不信任、不贊同、害怕民族主義,或許如今更甚於1970年代時,但我也承認其影響力之大,如果可能的話,必須好好駕馭,才能前進。而有時的確有此可能。我們不能任由右派獨掌大旗。有時,的確可藉由動員民族主義情感來達成⋯⋯但無論如何,我不可能是民族主義者,理論上,凡是馬克思主義者都不可能是民族主義者。」這短短的一段話,道出了左派看待民族主義的複雜心態。一方面,兩者其實最終不是同路人。甚至很可能是敵人。畢竟左派的論述基礎在於階級分析,而民族主義者的論述基礎在於本土/外來之間的差別,形成民族共同體的想像,並優先確保「自己人」的利益。唯有在一些特殊的階段,例如反殖民壓迫時,左派和民族主義者才有可能(暫時)走在一起。然而,對於民族主義和左派的結合,我個人並不樂觀。畢竟右派對於煽動民族主義的仇外情緒的能力遠遠大於需要理論,需要分析的左派。在許多關鍵時刻,民族主義者會優先確保民族國家或本土統治集團的利益,而不惜犧牲階級利益。因此許多左派團體或左翼知識分子都將民(國)族主義視為需要解構並面對的問題。
我認為,台灣自詡為「左獨」的人或團體,或者自認為有那麼一點左派理念的人,都應該要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更像是一個民族主義者,或者更偏向左派份子?對於前者,那也無妨。我覺得你就心安理得地繼續以打造台灣民族共同體,以台灣本土利益優先為理念。就算你是右派或是自由派也能夠主張人權,或是一些進步的社會改革。如果是後者,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美國、共產黨之間的關係,並且建立一套邏輯清楚且自洽的史觀。當前台派普遍提倡的史觀我認為邏輯上是混亂的。台派痛批蔣氏政權的二二八、戒嚴與白色恐怖,但當時支持蔣介石獨裁統治的國家是美國而非中國,譴責當時的獨裁統治然後歸咎到中國身上是不是找錯債主?如今台派又主張「抗中保台」為最優先考量,那麼當年蔣氏政權的那些作為,不正是因為他在落實「抗中保台」嗎? 就算他優先考慮的是維持自己政權的存續,但他確實是在對抗「中共」的入侵不是嗎? 順著「抗中保台」的大前提下,台派們可能會開始對歷史翻案。對,二二八很殘忍,派軍隊鎮壓民間的動亂手段很極端,但當時的時代背景是1947年,正值國共內戰,中國民國政府軍正在艱難地和中國共產黨軍隊對抗,這時候剛收復的前日本殖民地爆發民亂,直接派軍隊鎮壓似乎是可理解的戰時決策?而後來治理台灣期間的長期戒嚴,也是因為中國的軍事威脅持續存在,823砲戰可是從1958年一直打到1979年,可以說戰爭狀態一直沒有結束。甚至一度還因為美中兩國關係的改善,使中華民國政府失去了美國的政治支持,並退出聯合國。在台灣風雨飄搖之際,為了抗中保台,透過戒嚴維持國內局勢穩定似乎無可厚非?至於白色恐怖,那可是真的在抓島內潛藏發展地下工作的共黨份子。為了抗中保台,共匪難道不該抓嗎?前述這些說法聽起來有點荒謬,但這不是空想或滑坡,這陣子不是開始有人主張採取戒嚴也是守護民主的一種方法?那麼台派是不是該還給抗中保台急先鋒的老蔣一個公道?然而這是一個左派該有的史觀嗎?
而在當前被通稱為「左統」派的這群人當中包含著各種不同的光譜和背景。從主張立即統一的極端統派到認為應該循序漸進和平統一的溫和統派;以及可能沒有那麼統但是堅定反美的人,還有也許沒那麼親中但是對台灣民(國)族主義很反感的人。當然,因為這些人共同的特點都是看起來沒有那麼「愛台灣」,所以最終都被劃為同一類人。其中我想特別提到當中的一群人是左派老前輩。也就是在白色恐怖當中真的因為(程度不一地)參與到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而被逮捕的人。這批左派老前輩他們目前大多還是「心向祖國」,支持中國統一台灣。讓台派尷尬的地方在於,台派需要他們的故事以建立起中國殖民政權(也就是老蔣、小蔣、國民黨)在台灣侵害人權的敘事。但是當這批倖存者真的現身時,在當前抗中保台的社會氛圍中,他們又成了一群應該要滾回祖國的賣台統派。我個人對這群前輩充滿敬意,除了一些被無辜牽連的受難者,他們在當年是真的冒著生命危險在台灣搞地下組織工作,實踐他們社會主義的理想。說到這裡可能很多人不能理解,畢竟大家一直接受的都還是一脈相承的反共教育,共產黨似乎天生就是邪惡的象徵。但是在民國初期或是至少到1960年代,相較於充滿權貴、腐敗且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中國國民黨,代表工農階層的中國共產黨無疑更能吸引到胸懷理想抱負年輕人的參與。對當時的台灣青年來說,二二八事件讓他們對國民黨政府「白色祖國」徹底失望的同時,也因此轉向了對「紅色祖國」的嚮往。(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相關著作很多,例如《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就詳述了他一生從1929至2019年去世的遭遇與思想轉折)
延續了這些左派前輩的理念,加上部分左派知識份子對中國共產黨,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認同等等。台灣確實存在著一批對中國親近的左派,他們主張兩岸的分治是冷戰下的產物,歷史的正軌最終應該要回歸統一。首先,我認為我們應該尊重每個人的文化和政治認同。認為台灣應該和中國統一也可能是一種愛台灣的方式。如同有人覺得台灣應該成為美國的第51州。但既然將兩岸統一作為一種政治主張,那麼就不能僅以民族情感為主要論據。而是應該要談清楚統一的政治主張如何是一個好的,有效的,可實現的,符合左派路線的選擇。此外,兩岸當前各為政治實體是既存事實,中國政府必須正視這點,以對等的姿態溝通。此外,我認為住民自決的原則應該要落實,動輒文攻武嚇不是友善的互動方式,也無法因此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伊索寓言中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
我理解許多對中國的新聞或資訊充滿扭曲,美國政府的文化工作一向對抹黑敵人不遺餘力。然而不是所有的壞消息都是假消息,中國當下確實在一般性的人權保障上有所欠缺。我也同意西方世界講人權云云多半偽善,但這並不代表這些由國際間百年來建立起的人權原則本身不值得落實與捍衛。我承認中國能在幾十年內從一個農業國家發展到有可能撼動美國在科技、經濟和軍事方面的霸權是一個驚人的成就。但是中國要如何成為一個讓人尊敬並嚮往的國家? 它應該要展現的是怎麼樣的進步價值?以及,如何繼續社會主義革命(如果它還在意的話)?但是無論如何,武力威脅都是難以被大部分的台灣民眾所接受,而這也是左統派比較讓人失望的地方——對中國政府的親近與嚮往太多,批評太少。
然而該如何批評中國,批評中國共產黨?對《大紀元》(AKA 法輪功)來說,答案很簡單,共產黨就是邪惡獨裁非人性泯滅良知視人命如草芥無惡不作。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我們所接受到的資訊那些為真?一樣是批評共產黨,左派的談法跟右派能一樣嗎? 或許是國民黨反共教育太成功以至於被承襲至今,又或者是台灣後來長出來的「左派」既然親美反中,那麼繼承這套反共的意識形態也就理所當然。然而,共產黨在許多國家都是正式存在的政黨,甚至不乏有國會席次。我認為一個認真的左派,在複製各種廉價的、膝反射的評論之前。最好都能花點時間地認識過往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實踐上的總總。如果是失敗的部分,就記取教訓。如果是成功的部份,就吸收學習,好好地建立起自己的思想體系。(例如我當年讀到錢理群的《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1949-2009):另一種歷史書寫》,就收穫甚多。)我想到某位號稱社運果郡王朋友的碩士論文主題《如何堂堂正正當個左派》。我已經完全忘記當年他寫了什麼,只依稀記得他從蘇共開始談起,彷彿不把蘇共和中共的歷史理順,就只能當個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左派? 看來當個左派真的很累,遠不如當個右翼國族主義者輕鬆,只要抗中保台抱美國大腿就行。唯一需要動腦的地方可能是得幫川神下他那好大的一盤棋。
這篇文章很長,也有點複雜。因為我試著呈現自己在過往摸索「時至今日,何為左派?」的一些思路歷程。也試著在藍綠統獨美中之間,為自己找到一條暫時邁進的方向。
寫給那些在這個混亂的年代,仍然認同左派,受左派的理念所吸引,並願意追尋左派實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