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陳韋綸
最近台北市婦女救援基金會在網路上發佈一份問卷,題目為「A片使用與親密關係現況調查」,透過誘導式的問題以及設計上的嚴重缺陷,以無信度可言的數據來服務組織的倡議目的。關於這份問卷的危害,組織工作者崔妮前幾天在立報的專欄「當倡議不顧研究倫理」已經有清楚的說明。
簡而言之:這份問卷並非普查問卷,原初的設計是提供給自覺有A片成癮困擾的人做為成癮的評量表。而任何一個協助填寫這份問卷的人,在原本做為病理用分析的架構下,不管如何自認沒有「A片使用與親密關係」的『問題』,最後都會得到一個「問題輕微」的標籤。緊接著的又是婦援會徵求「性成癮與色情片成癮治療專業人員工作坊」的宣傳,──「如果你有性成癮困擾又願意當個案,歡迎跟主辦單位聯繫」。
婦援會在5月2日的回應也沒有回答到任何問題。一份問卷從標題到內容的錯置,怎麼會是一句「尊重原創」可以解釋?從婦援會提供的原始資料連結,可以看到英文問卷的標題確實就是Porn Addiction Test(性成癮測驗),移植到台灣之後把標題名稱改為「A片使用與親密關係現況調查」,這樣叫做尊重原創嗎?其次,也不因為原始問卷放在網路上公開讓人填寫,就代表問卷具有普查性質,在原始資料連結中我們同樣可以清楚地看到設計者對於對象的針對性和分析結果的自敘:「How do you know if you’re addicted to porn or rapidly tumbling toward trouble? This Porn Addiction Test is a reliable measure. Based on the Internet Addiction Test developed by Dr. Kimberly Young, the PAT is a 20-item questionnaire that measures mild, moderate, and severe levels of Internet Porn Addiction.To assess your level of porn addiction, answer the following 」一再強調地莫非:其一,這是一份給懷疑自己有性成癮問題的人所做的測試;其二,其測驗結果就是性成癮的程度。
而正是在婦援會的誤用以及填寫者完全被遮蔽的情況下,這份問卷成了「一做就得病」的問卷。於是每個有血有肉而不知其陷阱的人,走進這份問卷之後被暴力地分類,再送進康復中心,診斷、宣判、治療。貼心的一條鞭服務;偉哉,婦援會。
從救援雛妓起家的婦援會,在台灣婦女運動中曾扮演重要的角色,近年來逐步將關懷對象擴展到受暴婦女、目睹兒童、前台籍慰安婦及人口販運被害人,在直接服務上有相當紮實的基礎與累積。但是倡議的部份卻始終貧弱,這次還搞出與假新聞只相隔一線的烏龍問卷,也使人懷疑他們過去公佈的相關研究與數據,可信度又如何呢?每年五月,婦援會例行性地會舉辦一系列以反色情暴力為主軸的活動,包括記者會、「學術」研討會、影片座談會、校園巡迴影展等,適才提到的問卷,就將用在鳴槍開跑的記者會上,以「客觀數據」來呈現A片與色情對於親密關係的危害、台灣民眾對色情媒材使用的焦慮與病識感,然而這樣的一份問卷到底能夠說明什麼?對於婦援會所欲直面的問題又能帶來什麼的助力?
我在婦援會工作的朋友對質疑感到委屈。她問:為什麼要用學術標準來要求NGO?這個問題令人瞠目。何不先問NGO:為什麼相信學術理論、研究數據可做為倡議的幫襯,卻又不踏實地去擇定、深入田野?如此路走偏鋒隨政治所欲地「創造」田野,不只踐踏了自己多年來耕耘議題的努力,也污了社會科學之名。而既要強調有可以量化分析的數據,又怎麼會意外有人去檢視方法呢。在學術殿堂,你做了不合倫理的事還會有人打臉,會有審查的制度和制裁的行為,但是當非營利組織假學術、科學、客觀之名行造假之實,除了倚仗社會工作者的良知,還有何自律的可能?(也許談捐款人的感受反而更加有用?那麼我們再次回到資本市場的邏輯在看待所謂的公平與正義。)反核可以反到拿出假數據、假新聞來服人嗎?倡議勞工權益,可以壓榨組織內的工作者或是要工作者自我壓榨到沒有生活品質的狀況嗎?(我願意相信)一個非營利組織、一場運動最初都是發端於對人處境的關懷,但是無可迴避地,很快我們就要面對:我們願意服務政治到什麼程度。而懷抱這種自我質疑絕非軟弱或陳義過高。路徑影響的從來不只是目的,還方方面面地定義、決定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最終,世界又是由人們再定義而成。
一個剛從碩士班畢業,有一些社會實踐經驗的小女生告訴我,她很想進NGO工作,問我非營利組織的現況,我其實不確定她為什麼想留在這個一定賺不了大錢、存在感低落、容易累積挫折又消耗身心靈的環境。妳可以好好走入社會,忘記妳早前曾看到過、動搖過的一切、共鳴的他人苦難,忘記這些,好好賺錢,踏入真正的修羅場。妳可以中年之後開始捐款,來告慰自己年輕時的關懷,大部份的人都這樣做;或者妳就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方式去行動,不一定要加入什麼組織,很多的人也這樣做。NGO工作者,應該要問自己的問題是:我願意服務政治到什麼地步?婦援會的問卷事件只是其中一例。
賴麗芳老師於5月1日刊載於苦勞網的「我現在宣布,你有問題」,雖然是從高捷活春宮事件的角度切入,然而其中談及社會/文化/醫學權威與疾病關係的論述也正好可以完整說明婦援會此次踩線何在。『人的精神狀態與可能引發的行為之間關聯性模糊難辨,而醫療人員判斷的準則也總是變動猶疑,在一次又一次診斷過程中的權威依據,則是主導會診與教學的醫師。..(中略)不管主體以各種頗具巧思的方式挑戰權威視野之不足與僵化,這些挑戰卻反而使權威得以更進一步地在病歷表上宣判「你是個躁鬱症患者」。』今天婦援會藉由一份烏龍問卷一口氣製造出數以百計從輕微到嚴重不等的「性成癮患者」,這是所有有心於建立理論根據的倡議組織所應警惕的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