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樂園的粉塵爆炸事件迄今超過十天,抵達了媒體關注的高潮臨界點(liminal threshold)。同時,這幾天也在各個不同的文化政治戰場(報紙版面,網路媒介,臉書,PTT,噗浪等)上,由民眾、醫療體系人員、相關專業者(如律師,社工,心理諮詢師)、以及少數重視此議題內在階級紋理的批判性思考者1,各方勢力就其特定的視角與路徑,展開議題(代言者)之間的激烈論戰。
值得留意的是,無論是大規模PTT的鄉民或臉書使用者,在經歷為時甚短的、近乎狂歡瘋迷的「集氣護生潮」之後,便以飛快的速度冷卻此前大量投注但也輕易抽出的集體祝福。就相關的脈絡視之,例如醫勞盟臉書專頁轉貼的這篇貼文,在這則交鋒當中,貼文出處是一位自稱醫療業從業人員的「原po」,不滿家屬對醫療人員的尖銳言詞例如「小姐你們動作那麼慢你們是白癡嗎?」,最後發文者更表示「你們知道嗎!我們在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頻頻以「小姐」稱呼的發文者以「掌上明珠」表達自己不甘「被小姐」,留言者也評論「語氣讓人不舒服」,顯露家屬向醫護人員呼喝的高端消費者姿態2。
被賤斥的怪物家屬
於是,讓鄉民群與臉友群如此瞬間變臉的關鍵,在於(一)受害者泰半是「不知感恩」且具備高度奢侈消費能力的青年與青少年。(二)這五百名受害者的「家屬」,由於其階級化的教養問題,動輒以高端消費者姿態如叱喝便利店員般,表演出自大的歇斯底里與弱智身段來呼喝痛罵醫護人員。
如此,上述的受害者「家屬性」迅速無比地被台灣民間集體性視為該被徹底憎厭、甚至驅離如賤斥物的「怪物家長/家人」。說來反諷,向來被民粹性彷彿毫無條件支持的去政治「(小資良民)家人互挺」設定,在近期臺灣面臨的經濟階層激烈分化下,稍微出現了版塊位移的現象:在這樣的緊縮與政治集體想像,無論是哪種受難,被預設必然存在的「家屬」倘若值得被支持,在於他們必須扮演下列角色,對體制(通常是沒有「人」不誓死反對的國民黨國家機器)嘶聲控訴、對於社會性市民網絡投以強烈的謙卑感恩、對於私產性的客體(受害或受傷家人)則報以台語鄉土連續劇式的小老百姓關愛,兼以緊密看守(close monitoring)可供社會結構視為有能力擔任「生產/再生產」年輕人類監控者。
如是,在這些錯亂激情的「語言塵爆」當中,無論是斥責這些中產年輕人「沒事瞎玩」的道德保守聲音,或是以溫暖同情心倡議不該「責怪受害者(及其暴走家屬)」的理性道德進步者,都完全無視以下的大體結構性(macro structure):這些年輕人力之所以被如此高額度、不惜成本的「守護」,在於他們再現了某些酷兒理論所批判性指陳的「唯生殖的未來主義」(reproductive futurism),以及年齡主義掛上的「孩子即是被崇拜的神物」(Child fetishism)。
小資年輕未來力與「其他人」
無論個別的性與性別(認同)為何,這五百名年輕人類都堪稱是乾乾淨淨、值得現狀的國家粉紅主義極力珍惜與吸納的小資年輕未來力:於是,我們會看到醫生即使爆肝過勞,也要以吟唱讚美詩的語氣來珍愛不捨這些優質的「孩子」:「他們是一群應該青春快樂的孩子,他們是一群應該有美好未來的孩子,他們真的都是一群有禮貌的好孩子,所以我非常心痛,我該怎樣跟這群孩子安慰?」(黑體是我的強調)。倘若這場奇觀性災難的受害者是五百名爽拉K與使用重度注射藥物的中老年HIV勞動階級(包括性工作)感染者多重雜交男不男女不女「毒蟲」,即使以同樣的受難人數與重傷程度被媒介同情地再現,我們無法設想即使是百分之一的資源挹注或溫馨支持,會投資在這些最被輕易報以「不值得」的生命眾身上。
相對這些年輕美好的青少年,當某些鄉民或臉友看待稍微浮起水面的某些工傷案例之義憤填膺,與其說是開啟了微乎其微的階級意識(「『我們』都是勞苦大眾」!),不如說是開啟了目前右翼國族主義的「民/眾」對於國家機器癱瘓失能、以至於制度無法支撐且讓一般人可以「安居樂業」與「養兒育女」,取得人肉保險的集團式恐慌。
這些聲音之所以採取了「感同身受」的姿態,是由於人們將受苦的中年男性工傷成員視為某個最黯淡、最慘痛版本的「未來的『我』」,無論是那個年老的「我」,受雇狀態糟糕或遭受職災的「我」,卡在婚家構造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我」…,都不是因跟這位中年工人同樣感受到肉身勞動與生命階序的惡,僅是對反身設想自己未來私有化狀態之稀薄,而發出的危顫顫哀號呼救。
彩虹的生命治理
至於將參與彩虹粉塵趴的群體視為有些許「反叛」動能的同運奇幻設想,甚至將主辦人呂忠吉冠上「同運團體領袖」的進步色彩,或許如上述這些或保守或進步的聲音,同樣忽略了「彩虹」的生命治理:無獨有偶,事件發生的2015年6月28號,正是美國以憲法保障了「婚權平等」的普天同慶時機,包括我在內,對此事件的某些異議聲音,要不被奚落為「左統」,不然就是被不假思索的進步直人怒斥「就是開心幾天而已」!在雙重彩虹的「不過就是開心」的背後,寫滿了各種生命與皮膚的階序與層級:即便是被視為最美好康復範本的「將更好」(it gets better)敘事,至少故事中的傷者也誠意地警告了「當聽到醫師說:『你可以活下來了。』我不知要高興還是哭? 」3。
然而目前的台式民粹進步性,除了「去政治性」的歡呼喝采與永續長駐的小島國「去公共性」自憐,很難有真正讓毛細孔舒張噴濺,表達異議的餘地4,發生時間幾近重疊的兩個事件揭示:爭取到美好未來的同婚同志正接續著同樣擁有美好未來的清新青少年,成為被「婚-家-國」全面監控的肌膚。
- 1.從六月二十八號以來,唯一從批判大構造的資本主義(產業鍊結)視角出發的論證,就是這篇耙梳細密、解剖小資與大企業「五鬼搬運法」的文章〈八仙粉塵炸出的台灣公司結構問題〉。
- 2.雖然醫護人員本來鏗鏘有力的「家屬批判」(當然,在此處只限「惡質怪獸性」的家屬),卻又在最後一句「你們知道嗎!我們在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陰魂不散地重新構築了「家」的必然與恆在,儼然再度強化支持了「婚-家-社會」三重構造的「皮-肉-骨」連續體,自我取消了在這段文字當中原先可能發展出更深刻的批判、直面對待緊繃高壓到讓任何成員都窒息且成為「被禁錮自身肌膚內的囚徒」的「家庭-醫護-長照」共構性。而此外,另一則「鄉民爆料」以「醫生爸爸的小孩」求大眾溫暖支持勞累的醫生爸爸與痛苦的重度燒傷患者的好孩子之姿,與其揭露了醫療系統的崩壞與倡議公共性(制度與視野)的必須介入,其理路只是讓「婚家的歸婚家,社福的歸社福」,彷彿結合尚可的社會福利之私產小家庭構造,是目前的普遍「我們」唯一且必然的未來出路。
- 3.參見這篇報導,在此要感謝不家庭陣線同志的賴麗芳提供資料與討論,在此引述賴的說法:「家裡面多一個傷者,就會多一個照顧者,不僅原本受傷的可能在一個很長的「短期內」將不事生產,無法為家庭帶來收入,連帶地照顧者也必須付出時間照顧,原本的工作也會受到影響,這基本上對一個家庭的影響是原本固定支撐的兩份收入都受到影響,所以看到蘋果這篇,我很想問的是,他復健花了多少錢?為了靜養到山上去租房子又花了多少錢?照顧他的媽媽工作不受影響嗎?這些錢的問題很可能就足一拖垮「家」底下的連帶所有關係人,必須認知到的是(也是這篇文章通篇掩蓋的),可以get better的「家」又是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到達那個更好的地方,也就是說,如果本來的經濟條件和社會背景中上,離那個better place近一些,爬過苦難的機率也就相對提高」
- 4.相關討論可參考這則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