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關總統府資政、國安會前秘書長金溥聰遭作家馮光遠指與總統馬英九有「特殊性關係」,造成熱烈的討論,論點之一環繞於此詞是否牽涉歧視。事實上,話語究竟令人蹙眉還是展笑顏,並不容易掌握,譬如某些人覺得拿「特殊性關係」指涉他人同性戀身份很好笑,但有些同志族群卻感到難笑,矛盾的是,後者又常常被「死Gay砲」、「臭老T」的自我或互相指稱搞得捧腹大笑,為何同樣是帶有「性歧視言語」的玩笑會有這種落差?當中的深層意涵值得細究。
玩笑得以成立,是出於文化邏輯的錯位。例如事情怎麼會這樣發生?怎麼會接這句話?怎麼突然做出這個舉動?一般正常行為並不好笑,出奇不意才令人發噱,玩笑就是建立在「不正常」之上。但是,正常與否關乎文化中的權力關係,它定義了什麼才合乎常情,怎樣的邏輯才理所當然,因此,玩笑是文化政治的一環。
回到上面的問題,為何同樣是性歧視言語,卻會產生好笑與難笑的反應?這是因為壓迫與解放本來就是玩笑的一體兩面。對主流常態主體而言,標示我族之優越、他者的偏差,就是嘲笑的目的;對邊緣主體而言,踰矩社會規範,超越文化框架,能讓人感到解放的愉悅快感。一般會將這樣的反應差別歸因於發語者的身份位置:異性戀開同志玩笑會讓同志感到不悅,是在壓迫同志;同性戀的性笑話卻是彼此自我調侃,讓人感到當同志也無妨的解放。但是這樣的解釋並不適用,因為:一,身份認同為異性戀者也可能加入慶祝邊緣、嘲弄正典的行列,玩笑的壓迫與解放性質應該視語境而定。二,主體並非先於玩笑而穩固,而是在玩笑中彼此競逐,譬如一人能以「特殊性關係」標誌出自身異性戀、對方同性戀的身份,但同時,若對方回應「那什麼時候咱倆來共組個特殊性關係呢?」卻又倒逆地威脅發語者異性戀身份的穩固。或者,解放性質的玩笑如「當個死gay砲才能有吃不完的屌阿!」,其輕鬆開放的氛圍便些微鬆動嚴厲的強制異性戀框架,也就促進了文化主體改造工程。
現在問題是,有論者認為性歧視玩笑鞏固了壓迫現狀,因此應嚴格查禁。這種論點主張,不能將同性戀視作特殊的,同性戀與他人無異,是正常的,因此一個看似異性戀的人其實是同性戀,這沒什麼好笑的,這就映證了玩笑是立於文化錯位的論點。自上來看,取消性玩笑,其實是取消同性戀的差異,將同性戀變得正常。這種正常化口號可以是:同性戀的愛與異性戀相同(肛交、指交等邊緣的性不被討論)、同性戀也要結婚生子,種種話語試圖將同性戀併入現有正常體制中。但是,主張同性戀是正常的,並不能達成原先禁止開玩笑的目標:解除同性戀壓迫,因為不是全部同性戀都正常地得以整併,正常標籤只會成功釘在某些同性戀身上,而當這些收編後的正常同性戀已經不構成笑話時,玩笑就會集中於骯髒、淫穢、噁心等與原先同性戀污名相連的異常同性戀身上。這也就是說,玩笑並不會不見,而是會在族群內部產生階層後而變動。因此,政治正確地取消所有玩笑,其實只是另一種操作玩笑的方式,它意圖使某一部分的文化主體變得正常,不再被開玩笑,但玩笑卻悄悄移降到下一階層,落在怪異、變態的同性戀身上。
禁止玩笑的出現並不是消滅歧視,而只是挪移它。再者,以正常同性戀來聲稱恐同玩笑已然不在,這使得後來座落於異常同性戀的性歧視權力變得更加幽微。同時,因為玩笑已經不在,所以也使肯認異常自我的解放功能消失,種種結果都與改造文化的目標背道而馳。因此,與其主張邊緣主體與正常主體沒有差異,聲言厲色地不准別人亂開玩笑,倒不如開始練習如何歪化、扭轉玩笑的權力意涵,擴大自身的酷異以壟罩對方。主體的異常造就了玩笑,若有人欲以玩笑來嘲弄邊緣主體的低劣差異,我們就以爆笑的方式慶祝怪咖自我,挑戰文化階層。就讓玩笑成為玩弄笑話,將壓迫的玩笑轉換為解放性質,這才是有力改革文化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