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王顥中
自菲律賓海巡船射殺台灣漁民的事件爆發以來,國內攻擊菲律賓人的消息頻傳,論者批評的焦點集中在媒體煽動國族情緒、政府凍結菲勞等制裁措施上,認為這些因素激化了台灣人對菲律賓人的言語和肢體暴力。但上述分析略過了這波種族暴力的根源,以及權力運作過程的重大變化,亦即,為什麼台灣社會比國家本身更投入戰爭與種族主義的狂熱?為什麼人民在這場「反菲戰役」中扮演發號施令、喊衝喊打的角色,而政府決策反而是亦步亦趨,由軟至硬?為什麼社會當中的排斥暴力會先於國家的主權暴力發生?
回溯台菲衝突事件後的暴力系譜,依序登場的是大批網民的仇恨話語和對菲國網站的癱瘓攻擊,媒體和名嘴的謾罵,菲勞被台灣人用球棒毆打,市場攤販貼出「不賣非人」的告示等種種歧視行為......;直到民意瀕臨沸騰頂點,政府才決意對菲律賓做出強硬制裁(諷刺的是,政府宣佈制裁時還呼籲台灣人民理性對待菲國人民)。由此我們可以清楚發現,種族暴力的源頭既不是國家機器,甚至不是主流媒體(他們都是太容易的歸罪對象),而是獨立於兩者的公民社會。
當公民社會成為暴力的根源,同時也意味著權力樞紐的轉移與權力模式的根本改變。有別於由上而下壓制的主權邏輯,這類權力更傾向由下而上,由邊緣匯聚到中心,生產出暫時性的「主權」。台菲衝突事件具體而微地展現了此一過程:不是主權者去決斷例外狀態,而是社會先進入種族主義的內戰狀態,進而逼迫主權者決斷──換句話說,是台灣人民以自身的公民資格(公民/非公民或者人/非人的判準),來證成主權向外施壓與向內驅逐的暴力,且持續促成國家的經濟制裁和軍事演習。同樣的,媒體與觀眾的關係早就遭到反轉,不是「劉寶傑」等名嘴的激情演出操縱了觀眾,而是掌握傳播科技的台灣人民發揮了媒體近用的最大效果,操縱了「劉寶傑」和媒體。
於是,在權力四散於社會領域的狀況下,我們不斷看到搶著宣戰的人民、責備主權者軟弱無能的人民,以及迫不及待排斥他者的人民。近年幾場民粹主義催生,內含排他本質的運動,例如反對廢除死刑、白玫瑰運動,一直到反酒駕立法最力的都是人民,甚至,要求火車輾過臥軌工人、差遣警察動手抬走抗議者的也是人民。事實上,這個時代的政治舞台已經讓位給了公民社會,主權國家和主流媒體表面上披著巨獸的外衣,不過是日漸壯大的公民社會的附庸。
台灣解嚴後民主化轉型的實質成果,就是公民社會已習慣於自主運作,而社會中的每一個人民作為去中心化的權力載體,一方面使得團結抗爭更為可能,一方面也埋下民粹反動的危險──台菲衝突事件衍生的種族暴力正是血淋淋的例證。唯有辨明當前權力部署的新局勢,直面公民社會的內在矛盾,避免將暴力問題簡化成主權國家的壓迫或新聞媒體的惡意,我們才能思考下一步的政治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