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做了最終決定回到了學校。那天升旗我看著小美,但沒認出她。新剪的瀏海和一襲入時的黑色束腰羽絨服。擦身一瞥,難以與先前的形象連結。也可能是幾個月待在五環外的生活,我對人事物流動的秩序感慢慢與當地同步。當我聽見小美不回來的消息時,竟如聽聞街邊大姊聊起家常般的稀鬆。丁點的訝異後,就把這個消息融進腦海,繼續手邊上的工作。小美老家在湖南,九〇後的年輕女孩。一年多前和校長的表妹一同到學校擔任志願者,之後便留在學校任教。問她為什麼在老家找到另一份工作卻選擇回來北京?答案很簡單:「我想念這些學生」。過了個寒假,學校產生什麼變化?
學校表定2月9號,農曆正月18開學,正式上課則是2月13號。在孩子們來到校園前,學校的教職員工們著手準備迎接新學期的工作。校園經過一個寒假,暖氣管的水結凍,為重新啟動鍋爐,必須提水到新樓二層的送水口。接著使用噴燈將每間教室的暖氣管和葉片中的冰給化開。打掃教室、重新張貼「上好學、做好人」的校訓、分發課本等。來到這裡才知道,中國大陸的年可真是實實在在地過到正月15的元宵節。元宵節那夜煙花燃爆的聲音加上時不時飛機略過的聲響,皆緊抓最後的時刻鬧騰。
我的工作延續上學期,教授一到六年級十二個班級的音樂課和兩班三年級的英語,另外計畫在氣溫回升的這學期將兒童劇團的課程更加落實。來到北京的這些日子,冷天氣是一挑戰外,離開原有在劇團的工作模式進入學校規律的作息,至今仍是我的一大功課。6點20起床,在黑暗中穿上三、四層衣物趕在7點20分前簽到,之後到食堂拿上饅頭夾鹹菜,打一碗米粥水交替入肚,日日數著饅頭開始。以一堂課40分鐘為切割點,馬不停蹄地走完一天。經過一學期的摸索與適應,新的學期我琢磨著音樂課要如何進行?一、二年級的同學們購買了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音樂課本,三到六年級沒有課本。因此,我可以選擇與決定要教授的歌曲。起先,我的方式是使用由新工人藝術團編選的《大聲唱歌曲集》交替著台灣八〇年代的校園民歌。《大聲唱歌曲集》裡面的歌曲分為:群眾愛國革命歌曲、優秀民歌、優秀少年兒童歌曲、優秀抒情歌曲、新鄉村建設支農歌曲,以及新工人藝術團創作的歌曲等六類。印象深刻的一次教學是我去到二年級班裡,教唱〈歌聲滿行囊〉。
音樂課是所謂的副課,加上自己對音樂課的設定不應是乖乖聽講、安靜坐端的一門課。孩子們比我更很清楚這一點,因此班級紀律的維持更加困難與費力,必須時而溫柔輕聲、時而獅吼河東,兼用分組加扣分的方式維持秩序。但有時會引發某一組被扣分後,頻頻向我告狀另一組的孩子說話或下座位的聲音。那一次在二年級的班裡就是如此。第二組的一位小男孩被扣分後變本加厲地吵嚷,並刻意擺出不悅的表情對著我。我喊著他的名字讓他到講台前罰站。我問:「為什麼你今天這麼不遵守紀律?」他說:「老師,我生氣不是因為你扣我們的分,而是因為你教的歌。」〈歌聲滿行囊〉裡有兩句歌詞是這樣唱的:「今朝我們相聚時雖短,誠摯有情似水長......。」小男孩:「就是這兩句歌詞,讓我很難過。」一時我還回不過神,小男孩已破聲大哭。他接著說:「因為余珩走了。」班上頓時一片安靜,斷斷續續地有聲音說著余珩回老家了。霎時我的鼻和眼有一股酸淚要浮上,不知道如何接話,不知道原來兩句歌詞引發出那壓下去的難受。下課鐘響,我對小男孩說老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句歌詞讓你心情不好,老師向你道歉。男孩趴在桌上痛哭。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安慰他,就是無法告訴他有一天你倆會再見面。男孩突如的情緒是如此強大與真實,任何嘗試緩止的話語都顯多餘。
音樂,是新工人藝術團用來表達勞動者心聲的頻率和維權的方式。來自生活、表達生活,再次進入生活中鼓舞著勞動者,證明勞動的價值。回到學校,看著底層勞動者的下一代在校園中踢毽子、跳花繩、打球的身影,「音樂」在孩子們現在的生活和未來的人生可以是什麼?一年級的孩子有的剛從老家來,普通話說得不好,音樂課上跟著旋律喃喃呀呀地唱;五、六年級的孩子跟我說不想學孩子氣的歌,流行音樂歌唱的世界是即將進入青春期的他們關注的焦點。每星期我都抓破頭想著要選擇什麼樣的歌曲,或什麼樣的方式來進行音樂課。然而,現階段我的想法是不論唱著什麼樣的歌曲,主要的基點是「大聲唱」。學習表達自己,記得與練習當聽著音樂、唱著歌的時候自身的情感得到呼應與抒發。看著高年級的孩子們,想著或許一、兩年後他們在流水線上重複相同動作,用青春與血汗生產世界上人們使用的各式物品。
學校是那個你離開的地方,音樂與歌聲可以和你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