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同志權益四個字,不只是個別國家的在地議題,也跟國際之間的文化角力密切相關。這個資源的分配與話語權的爭奪,無論是從聯合國的人權理事會針對性傾向與性別認同做出的決議,到聯合國人權辦公室發出的各種建議報告,都在透過一種看似「普世價值」的人權方針,來對各國的同志現況施壓。
然而,這種政治角力卻直接影響了各國針對性傾向的政策制定,並往往造成第三世界同志面臨更惡劣的處境。在美國總統歐巴馬下台之際,本系列的兩篇文章將聚焦美國和其他國家如何以「LGBT權力」進行政治角力,並試圖對「人權至上」的政治正確話語,提出置疑和批評。
從2009年到2017年,任期八年的美國總統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即將於明天(1/20)卸下總統一職,而最近,不少人不捨歐巴馬下台。出櫃女同志、女權主義者,同時也是女同網站AfterEllen.com編輯的Memoree Joelle便代替了廣大同志團體向歐巴馬表達感謝之意,她以「給歐巴馬,帶著LGBT的愛向你告別,謝謝你。」為題,盤點了歐巴馬任期內對LGBT族群做出的「貢獻」,例如:歐巴馬總統給了我們婚姻平權、透過一項名為「SAMHSA report」的研究證明「矯正療法」的無用,使得同志的生活更安全、增加醫療院所探視權...等。
不過,多數同志恐怕不知道,這位被譽為LGBT總統的歐巴馬,起初並不支持同性婚姻,而僅是站在「人人皆平等」的角度,支持同志權益,跟現在護家盟「反同婚但支持平權」的態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2004年,民主黨內初選階段,歐巴馬因自身的宗教背景,而在一次的電視辯論會上說出了婚姻應該是「一男一女的結合」、「當男女結婚時,是在展現某種上帝的旨意」、「婚姻不是公民權」等言論。針對同志族群,他只在「公民權」的框架下,支持同性戀者應該享有基本權利例如醫療探視權、伴侶財產的轉移、或者是消弭職場歧視。
歐巴馬的LGBT光環,一直到2015年美國最高法院通過同性婚姻全美合法,達到了頂峰,他從一位反同婚宗教份子,變成力挺同婚的六色總統,這前後的轉變都多虧了一位「貴人」。歐巴馬的競選陣營中,同志幕僚凱文·湯普森(Kevin Thompson)就扮演了這個關鍵角色,他對這位競選人進行「LGBT訓練」,當歐巴馬還是州議員階段時,湯普森就大力攏絡芝加哥的同志社群,並且下定決心改善歐巴馬在同志議題方面不受支持的問題。而也是在湯普森的訓練下,歐巴馬才從一個連「石牆事件」都搞不清楚的候選人,成為現在我們看到的「LGBT總統」。
歐巴馬透過金援 向反同國家施壓
當然,我們可以說「人都會變」,歐巴馬受過訓練後,思想當然可以轉變。後續,這位LGBT總統更不滿足於國內的性別平權政策,他的野心更大,把視野放到同志平權後段班的第三世界國家身上。2011年,歐巴馬在一份備忘錄中提到「結束對LGBT族群的歧視,是美國推動人權的承諾」,這裡,指的是美方在「其他國家」推動人權的承諾,然而,其他國家為什麼要買美國的帳?歐巴馬的備忘錄裡面也說了:透過境外金援來推動同志權利。
歐巴馬認為,美方尤其要「打擊」那些使LGBT入罪化的處境與行為,來保護脆弱的同志少數族群,因此,備忘錄中也要求外交與援助機構要以此標準向有上述反同志行為的國家施壓。這些國家,包含非洲與部分中東地區。
時任國務卿的希拉蕊・克林頓(Hillary Clinton)也支持歐巴馬的說法,認為「同性戀不是罪」,並呼籲提供性少數更大的保護,克林頓引用的是,聯合國人權理事會(The UN Human Rights Council)於2011年不顧其他國家如沙烏地阿拉伯、奈及利亞與巴基斯坦的強烈反對,仍然通過的——對世界各個地區因個人性取向和性別認同而施加暴力和歧視表示嚴重關切——的第17/19號決議(至於聯合國的政治色彩,請見下篇報導)。
該年度10月,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宣布,它「強烈建議」簽訂協約的合作方,不只是要達到非歧視性的保護,還要禁止對LGBT受雇者的職業偏見。而拿到最多美方經濟與軍事援助的前十個國家包含:阿富汗、伊拉克、以色列、埃及、巴基斯坦、蘇丹、西方銀行/加薩(以色列佔領區)、衣索比亞、肯亞與哥倫比亞。
而美方對外的經濟與軍事援助,也從來就不只是給錢了事。我在這篇報導裡,整理過以色列如何透過宣揚該國的進步同志人權,來粉飾對巴勒斯坦的侵略行為,以色列從2014年開始三度對巴勒斯坦進行侵略,過程中有數千名巴勒斯坦人遭到殺害,死者中八成為平民,而以色列進行長期屠殺的條件之一,便是美國從1948年至今援助以色列的上千億美金——以色列持續用以購買美國武器。
打擊「保守」非洲的美國 並不「進步」
2014年2月24日,烏干達總統穆塞維尼(Yoweri Museveni)簽署一項反同法案,該法案提到,首次出現「同性戀行為」者將被判刑14年,若再犯或者進行同性戀行為者一方是愛滋病患,可能背叛終生監禁;而教唆或者協助同性戀者,也可能被判處7年徒刑。
這項反同法案最早於2009年提出國會議員David Bahati提出,規定經發現有同志行為者,最嚴重可被處以死刑。穆塞維尼於2014年簽署的法案,只有將2009年的版本中的死刑調整為終生監禁,他並表示「同性性傾向是後天形成的,應接受治療;而為了阻止來自西方的同性戀在烏干達四處宣揚,甚至利用貧窮的烏干達人賣淫賺錢,所以我們必須立法禁止。」
而對於這項法案,美方當然有意見,歐巴馬早在2010年便表態,2月4日他出席一場由基督教基金會主辦的「全國禱告早餐會」時,公開指責該法案「令人作嘔(odious)」,國務卿克林頓則致電穆塞維尼,表達強烈關注,美國眾議院議員更發起一項決議案,譴責烏干達的反同法案不僅嚴重侵犯人權,也是對愛滋病預防項目的阻礙:美國政府於2009年向烏干達提供了三億美金做為愛滋病預防和治療的援助資金。
2月4日當天,在歐巴馬的演說之後,烏干達政府的道德事務部長詹姆斯・布托羅便對媒體表示:「應該告訴歐巴馬,烏干達議會正在為本國人民的利益而進到法律責任。」他更對美方干涉有所不滿的指出「我們不能對議會指手畫腳,他們(美國)憑什麼認為,可以告訴我們該怎麼樣為本國人民做事?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2015年7月24日,歐巴馬抵達肯亞進行訪問,當他試圖向肯亞總統烏胡魯・肯雅塔(Uhuru Kenyatta)提倡同志權益時,肯雅塔對此並不認同,他認為同志權益在肯亞並非最主要的核心價值,強調「並不是每項事物都能夠共享,我們的文化與社會並不接受這樣的思想。」
基本教義式的傳統價值話語,透過「反西方干涉」提高了自身正當性。然而,打擊這些非洲國家「保守」的美國,就是「進步」嗎?我們或可參照美國與中東的關係,來檢驗美國自身標榜的「人權、自由、民主」價值。
由美國政府解密,1947年的「美國國務院/美國對外關係1」歷史檔案中,美國國務院提到,中東地區絕佳的地理位置可以連結歐洲、亞洲、非洲跟遠東,是「至關重要」的角色...,接著毫不掩飾地說「然而由於該地區人民的行政、經濟與知識遠跟不上其被賦予的國際責任,因此,這裡不僅對世界的侵略者有高度價值,更是一個無法透過現代組織與科技資源來自我防禦的區域。」
二戰以後,美國可以說實現了這個機密檔案中作為一個「帝國主義侵略者」的野心,其延續了英國過去對部分中東國家,如沙烏地阿拉伯進行「扶植同時分化」的模式,戮力支持專制派的遜尼王朝,並透過維持中東地區的動亂,來鞏固其世界霸主的地位。(想了解更多帝國主義如何對中東國家進行控制,可以參考這則紀錄。)
而當歐巴馬政府一邊譴責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權問題」,對於沙烏地阿拉伯等經常侵害人權的盟國又是什麼態度呢?2014年,美國副總統喬・拜登(Joe Biden)在哈佛大學一場演講上談到,美對伊斯蘭國的戰略並非孤軍奮戰,而要仰賴盟友如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卡達的共同合作。一位學生問他,美方如何跟像沙烏地阿拉伯這樣,在人權方面有不良紀錄的盟國合作?他大剌剌地回應道:向你的盟友表明——你並不同意他們違反人權——與確保我們的自身利益並不矛盾。
非洲同志社群:歐巴馬「幫倒忙」
然而,美方的對外金援戰略,以及歐巴馬這種西方中心的反恐同策略,卻給非洲許多國家的同志帶來實際的負面效應,根據紐約時報的報導,烏干達2014年的該項反同法案通過後,歐巴馬便宣布要撤回部分金援,對此,同樣曾於2011年通過一項反同法案的奈及利亞,則有天主教總部發言批評美方透過對奈的金援關係來要求奈國符合其人權標準,是一種「權力的惡待(an abuse of power)」,這也是為什麼有一些天主教慈善機構已經拒絕接受美方試圖促進同志權益的金援。
奈及利亞的同志人權組織創辦人Dorothy Aken’Ova則說,2000年以前,同性戀是不可說的議題,後來美國基金會開始援助奈國的運動份子,開啟了相關討論,然而這種西方平權對奈國的施壓也帶來了一些效應。當來自西方對奈國與烏干達的干預越重,社會輿論的壓力也就越大,奈國立法者為了反抗來自西方的「卑劣的」干預手段,2013年時,群起支持通過另一項反同法案,使得參與同性戀組織者也可能受罰。
而奈國無論是2011年或者2013年的法案,都是在2006年就被提出,並擱置至今。換句話說,西方對非洲各國同志人權的干預,反而成了各國為了維護主權,通過反同法案的「幕後推手」,為了滿足西方中心的人權圭臬,卻幫了性少數一個「倒忙」,造成更多同志受害。
相較於外力介入引起的負面效應,非洲的運動人士認為,他們應該默默的教育大眾同性戀議題,並改變社會氛圍。在一篇名為「歐巴馬是否該替非洲的同志權益發聲?」的文章中,okayafrica網站的作者群也直接對此提出一些批評意見。
作者Ayana認為,歐巴馬可以對奈及利亞的反同法案表示不滿,但也應該要譴責美國國內,LGBTQ青年無家可歸愈趨嚴重的情況、酷兒主體的入罪問題、法律和習俗如何破壞非血親的家庭結構,而將照顧、教育的問題放在主流同性婚姻的制度限制下來看待。他更批評,如果歐巴馬不面對美國本身的問題與敗壞的話,這類「發聲」不過是偽善、家長式的以及粉紅清洗的總合。
Mona雖然認為歐巴馬的話確實有影響力,而有影響力的言論是同志社群需要的。但他也擔憂歐巴馬替非洲發聲的行為成為「新殖民主義」,他以自己的家鄉馬拉威為例,歐巴馬在當地擁有極高的文化資本,街上四處可見印有歐巴馬頭像的傳統布巾(zitenje),Mona認為如果歐巴馬對馬拉威的反同政策表達關切,將在公眾輿論的場域帶來明顯的媒體效應。
Derica則批評道,歐巴馬會利用這些美方打擊恐同的勝利經驗來說服非洲國家,這在他跟許多非洲領導人的會面過程中都發生過,至於那些歐巴馬布巾,則讓他想到,當歐巴馬開始討論LGBTQ權益的時候「他就不再是非洲的兒子,而是一個美國人」了。他認為更令人擔憂的是,非洲政府開始騎劫整體泛非洲的言論,把它們對同性戀的入罪化塑造成是「對西方的不退讓」,而歐巴馬的立場,則會加深這種保守言論的正當性。
- 1.全文檔案名為:"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47. The Near East and Africa (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