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逸婷(苦勞網記者)
1.
去年(2016)開始,我91歲的外公身體逐漸失去原本的活動能力,在幾次行動中摔跤,造成骨頭斷裂後,漸漸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外公外婆住在南部,由兩位同住的舅舅一同照顧,我的兩位舅舅,一位因癌症手術,捨棄了一整條腿後成為了身障者,另一位組了二孩家庭平日上班養家。照顧外公的活,於是成為外婆與身障舅舅的主要工作。我曾經以為,身障者需要家庭或者是國家的照顧,在採訪過程以及自己舅舅的身上,才看到無能力工作的年輕身障者時常是家中老年失能者的照顧者,還能夠工作賺錢的身障者,則幫忙家庭提供經濟來源。舅舅的情況較嚴重,癌症沒有隨著腿的失去而離開,他也失去了工作能力,成為了家中與外婆一同照顧外公的主要照顧者。
2.
我爸媽離婚早,傳統觀念裡,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母親離開了父家進了北部的夫家十來年,卻始終熬不到「幸福美滿的家庭」,母親離婚後帶著我們四孩回了南部,外婆便成了孫子的照顧者。外婆這一生都是整個家庭的照顧者,從民國50年代開始,外婆的父家拿了外公多數的儲蓄作為聘金,把家中老大的外婆嫁給榮民外公,兩個人一起用剩下的存款在眷村開起了饅頭店,外婆不只擔起了顧店做生意,更擔起了照顧家庭的所有工作,把自己的四個孩子養大,接著,把我們這批孫子帶大。外婆家,既是母親的娘家,也是我們成長的家。外婆的一生辛勤,到了現在將近80歲開始換成了無奈,無奈自己不識字、無奈自己無所成就、無奈自己為家庭打拼一輩子,還沒有休息的一天。
3.
母親隨北上工作的孩子們,一同搬遷,找了工作租了房子,住下。我與三個兄弟姊妹也都分別在台北工作租屋,我自己租屋繳學貸,我大妹租屋,我弟租屋繳學貸,我小妹與租屋的母親同住。弟弟25歲,南部私立後段大學畢業後,便一直找不到願意善待員工的雇主,現在在門市當銷售員,每天超過十小時的工時很「正常」,老闆要求員工都提早打卡規避加班費,弟弟說沒辦法換了幾個工作都差不多,這次想熬完一年再換,「履歷比較好看」。最小的妹妹19歲,高中畢業後,因為家庭經濟不穩定的關係,就出來工作,服務業做了幾間,高工時低薪資23k,是她人生的日常,現在也在門市當銷售,老闆吃定她高中學歷找工作不易,時常不經意的忽略她的業績獎金,拿到上個月的薪資,妹妹大驚,「我業績獎金才幾百塊?!」
4.
我回南部看外公,打電話給高雄的社會局要求喘息與居家照顧的服務,社會局前來認定外公是中度失能,有每個月的補助時數,家庭要花費的相當低,不過外婆大概捨不得小孩花錢,目前還沒用上時數。我趁母親節將近,包紅包給外婆,儘管知道再多的錢也跟外婆一輩子的勞動不成比例,母親節更是幫助社會暗示「好妻子、好媽媽、好媳婦」提供無酬勞動後,可以拿「愛」或者是家庭成員一句「媽媽妳辛苦了」來換的可恨節日,但在欠缺周全的照顧體制以前,我也只能這樣做。另一方面,榮民外公同樣省吃儉用辛苦一輩子,存到了一間南部的小平房傳給了有家的舅舅。而舅舅阿姨們再到我那租屋的母親,全都是一般受薪者,即便到了中年再十多年就要退休,他們所有人中,最高的薪水也不到50,000。除了有家的舅舅有房居住無掛念,剩下三人全部都中年單身無房,尤其身障的舅舅,外婆說「我走了以後,誰天天煮給他吃?」未來堪慮。
5.
今年(2017)是我在苦勞網的第四年,薪資水平從剛進來(2013)的25k,到現在全職人員32-35k的薪資水平,是四年中,隨著基本工資做出的兩次調整。讓我好不容易可以在拿紅包給外婆的時候說:「外婆不用擔心我,我現在生活比較有餘裕。」
6.
我跑的每一則新聞,都反映了台灣勞工與整體社會面對的問題,也是我自己的成長環境中,天天在面對的經濟問題,從長照、托育、無薪家務勞動到婚家批判;從高教市場化、學貸、青年貧窮化、到高工時低薪資的服務業工作者;從上一代租屋到自己也租屋的居住權問題;從年金改惡,到我老年若領17k到時候要如何負擔租屋,無房產的自己與家人屆時要住哪裡的問題...。
我曾經聽過一位很有知識的工運前輩說道:「勞工被資本主義用一條透明的繩子綁著,你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在工作,實際上不是,底層勞工,一天不工作都不行。...過去工廠裡面的工人都乾乾瘦瘦的,因為上廁所很麻煩,就不喝水,久而久之又乾又瘦。...工人為了維持工作,不敢請病假,生病了就吃消炎藥,加速回崗位的時間。」這條繩子也繫在我身上,每個月的房租學貸讓我甫畢業就知道我的選擇有限,而能夠讓我維繫理想與現實的工作環境,目前而言,就是這個小小的苦勞網。
7.
現在苦勞網的編採團隊編制,只有三個全職記者,以及一至兩位特約記者,主要的編採工作全數落在這個團隊身上,還記得去年我們推出的「性勞動專題」嗎?那個時候,我們曾有四位全職記者,當我埋首專題的採訪與資料整理時,其他記者就擔負起日常的跑線工作。當我看到其他媒體發布他們專題製作的規模與人力時,我回想當時製作專題的五個多月,這個專題由我一人從研讀文獻、策劃約訪、到整理逐字稿再到最後的撰稿,甚至到配圖的拍照,除了每篇文章的主圖美編外包以外,由我全權負責。資源的限制激發我去做原先並不擅長的事情(我現在甚至還會基礎美編...,座談海報都自己來),然而,這是扭曲的、錯誤的、不得不的示範,是沒有辦法「專業分工」造成的「一條龍」問題,但這同時也是我們在資源限制下,想做好報導的唯一方式。
到了今年,我們已經不可能再讓一個記者去完全地花數月時間做出同樣規模的專題,因為財務與人力的縮減,所有人都只能專注在日常跑線上,而即便如此,我們每個月還是面對約五萬的財務赤字。我們很想把事情做到更好,但也需要更堅實的空間和更多的資源去發揮,讓我們的分工更明確,專業更得以施展,請呼朋引伴,慷慨解囊,捐款支持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