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年8月12日,在美國維吉尼亞州夏洛特維爾(Charlottesville)白人至上主義(white supremacy)支持者發起遊行。與此同時,另外一群反對白人至上主義的群眾,也在當地發起了相反的遊行。在遊行期間,一名男子開車衝撞反白人至上主義者的隊伍,造成一名女子死亡,十餘人受傷的慘劇。這起事件,再度引發了美國社會對於白人至上主義,或者種族主義的關注。許多論者往往直接抨擊這些法西斯主義(Fascism)信徒的邪惡、無知與荒謬。然而,從早年的黑奴貿易、滅絕印地安人、種族隔離、到近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種族主義的紀錄在美國歷史上揮之不去。
本文作者拉法耶‧狄亞茲(Rafael Diaz)是一名社會運動者,他於網路媒體《In These Times》發表本文,認為這群重新擁抱種族主義的白人,是近年來下墜中的中產階級。透過對「種族資本主義」的分析,理解他們在社會中所體會到的相對剝奪感,並且將矛頭一起指向佔據優勢的白人統治菁英階層,就有可能化解種族矛盾,並聯合他們一起創造更為平等公義的社會。
八月發生在夏洛特鎮的白人至上主義集會及其中的致死衝突,再一次提醒了上百萬美國白人,美國的種族主義並沒有隨著2008年歐巴馬當選總統而畫下句點。此暴力事件發生後,究竟白人在「打擊白人至上主義」一事上扮演怎樣的角色,在近期引發熱議。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有色人種確實有理由質疑這些白人──這些光是要承認「種族主義確有其事」都花了相當歲月的白人──是否能夠信任,甚至能夠合作對抗種族主義者。
但所謂白人至上主義,其實不僅僅是針對有色人種的壓迫行為,而是一套龐大的社會體制。它分化社會大眾、阻礙貧民和勞動人口建立必要的力量以創造更為平等的世界。我們不能因為白人不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就將他們劃歸白人至上主義那一側,這種說法不只有誤,還會讓白人跟這個議題脫鉤。而他們應該要和我們一同站上前線,為了種族平等而奮鬥。
白人至上主義早已令有色人種遭受美國史上各種最嚴峻的壓迫──從對美洲原住民的清洗到奴役、吉姆‧克羅法(Jim Crow laws,即種族隔離法)、大肆監禁、驅逐出境和種族間普遍的貧富差距。但美國白人大眾同樣未能倖免於建國以來便持續至今的、對於工薪階層的壓榨,且持續面臨著高自殺率、貧窮率、負債率、用藥過量率和酗酒率的威脅。雖然相較於有色人種經歷的苦難,白人的遭遇幾乎不值一提,但我們共同的願景並不僅在於消除種族主義引發的惡果,同時也要結束所有的不義與苦難。
雖然自從這個概念被提出以來,它一直都處於學術界和社會運動界的邊緣,但「種族資本主義」(racial capitalism)──由黑人基進政治理論家塞德里克‧羅賓遜(Cedric J. Robinson)於1980年代提出的術語──提供了我們一個有助於了解系統性壓迫的視角。這個概念的重點,在於將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視為封建主義的核心成分,且二者在西方文明轉型為資本主義社會的過程中,仍不斷滲透。種族資本主義告訴我們,經濟學和種族主義不但並非各自為政,且緊密相連。資本主義蓄意透過經濟不平等和種族區隔來組織社會,與白人至上主義聯手,在壓迫多數人的同時,獨惠少數人。
在目前的社會體系中,有色人種受迫於國家暴力、貧窮和經濟機會匱乏,同時又因危及中下階層白人的地位遭到指責。
相較之下,白人被賦予各種「特權」:較多居住和就業機會、較少遭受警方和法庭暴力對待,他們獲得足夠的權利和安全感以經營自己的生活──然而,這份「特權」不過是人們應有的權利罷了。和其他許多陷於困境的美國大眾一樣,白人勞動階級的生活品質有待提升,但種族資本主義將權力集中在少數富裕白人手中。
是什麼原因促使傳統主義工人黨(Traditionalist Workers Party)、國家政策研究所(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和3K黨等團體協助組織了夏洛特鎮的白人至上主義集會?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們的支持者不同於其他白人,這些支持者又為何如此熱衷組織和創造「右翼集結(unite the right)」的力量?透過人口統計學分析這些團體的構成,可以發現不僅在種族和性別方面,甚至連階級背景上,其成員都大抵再現了法西斯主義的基本特徵:他們多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異性戀男性,遠離川普當選後被神化了的「白人勞工階層」。
儘管來自最安全且舒適的階層,可許多白人至上主義團體的成員,其實長年處於令人焦慮的階級狀態中:向上望去,是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加入的富人群體,往下一看,則是那些隨時可能後來居上,「取代」自己的貧窮階級──除了經濟上的意義外,同時也是存在感的取代。這些人唯一的立身之處,在於那些他們代代相傳並從中獲益的傳統和常規。古怪的事物、女性主義、種族平等和左翼政治被視為對其整體生活方式的威脅,在終結了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而更加平等的世界中,他們是損失最大但收穫最少的一群人。
對我們而言,問題在於該如何確實建立更為平等的社會。我們不會因為克服了種族主義便解決了資本主義,反之亦然。克服這相連壓迫體制的唯一方法,就是同時解決它們。
如此野心勃勃的計畫或許看似異想天開,但它比起當前自由主義式的反種族主義(liberal anti-racism)策略「白色盟友(white allyship)」要更為可行。「盟友指南」(Allyship guides)的概念如同「尋求盟友」網站。在「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運動發起之後,「反壓迫網絡(Anti-Oppression Network)」對於「盟友」的種種定義以及「安全別針收納盒(Safety Pin Box)」1組織知名度迅速竄升,然而這些指南在引導讀者承認「結構性種族主義」存在的同時,極少要求人們去挑戰那些支持種族主義的權力結構,反而著意強調白人的個人責任在於除去種族主義的惡習,以及說服他人白人至上主義確實存在。
有些堅持此「白色盟友」路線的人,認為所有的有色人種──「任何」有色的人──自然而然就是所有種族議題的權威,因此白人只需要保持靜默,乖乖跟隨他們的領導。雖然將那些最具影響力的、種族歧視的話語集中起來有其意義,但這還並不足以做為一個社會運動的基礎。透過強調「自我教育」而非「行動」,一些「白色盟友」組織進一步將人們依族群背景區隔,而非彼此融合。
據此,發展反種族主義的實踐至關重要。我們的經濟系統給予一小部分白人菁英權力和財富,而勞動階級的日常生活就此被決定。接著,種族主義的社會結構和制度教導那些被剝奪權利的白人和勞工大眾,藉著仇視不同種族背景的人,作為他們晉身資本主義社會上層階級的方式。
重要的是,理解我們的運動可以且必須擁有多樣的領袖,彼此信任,並給予對方適切的空間、尊重不同身份和受迫經驗。我們決不能將這份重擔全拋給有色人種──他們是最容易受到國家暴力、仇恨犯罪和恐嚇的人──讓他們獨自負擔領導運動的所有風險,也不該讓他們陷入自我消耗的窘境。
人們透過自我組織獲得力量。也就是說,人們通過確保彼此的利益和組織資金,提供支持這些工作所需的各種資源。那些面臨最大行動阻力的人,不該是唯一採取行動的人,我們需要盡可能多的夥伴分攤時間、精力和風險成本,公開參與反種族主義的活動,並為受壓迫者爭取權力。
種族資本主義提供的解方相對直觀:窮人和勞工將因團結一致贏得勝利,且這份凝聚力的基礎,在於明瞭對於其中每個成員的傷害,就是對於他們整體的傷害。我們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但我們都將受益於世界的改造,我們不該再認為自己只是「為其他群體而戰」──我們和他們共同進退。從壓迫者手中奪權的目標道阻且長,我們需要盡一切努力深入且彼此信任地,與其他必須現身的受壓迫團體建立關係。我們必須明確認識我們的共同利益:推翻那透過階級和種族不平等來剝削我們的制度。
對許多人來說,夏洛特鎮事件是個警訊──極右派在全球崛起不再僅是個未來的威脅。人們意識到脣亡齒寒的危險。這一刻,所有人都大受衝擊。
「蘭卡斯特挺身而出」(Lancaster Stands Up)這個應此次總統大選而生的社區組織(也是我所創建的組織),在夏洛特鎮於周六遇襲後,呼籲大眾和夏洛特鎮一致抵禦暴力手段。在以農村為主的賓夕法尼亞州中部,一個總人口數59,000人的城市,不到十二個小時便出現了超過一千名支持者。但這其中很多人問到:「我們下一步該做什麼? 又該怎麼進一步對抗白人霸權?」
如今我可以揭曉答案,它依賴於組織工作──致力抵抗並接管那些壓迫、分裂我們並使我們陷入貧窮的機構和結構。通過移除聯邦塑像消滅種族壓迫的象徵是個好的開始,但我們也要轉而克服生活中的種族暴力和壓迫,這絕對是大多數有色人種面臨的日常。
我們可以在工作場所和社區建立體制化的機構和政治組織,以處理階級和種族議題。如全民健保、廢除監獄和免費高等教育等政策將改善人們的生活,大為減輕種族和經濟不平等現象。
我們還要推出我們的候選人來爭取權力,這些人共享我們信奉的價值,有助於實現我們追求的目標。通過選舉贏得權力,使我們能夠推動利於有色人種社群的政策。
窮人和勞工可以跨越種族的界線,一同解決根本性的問題並打贏選戰,這不僅是擺脫種族資本主義控制的方法,我們甚至能把它摧毀,並取代以適合所有人的公正和民主制度。
這項工作早已開始。「開墾費城」(Reclaim Philadelphia),一個主要致力於工人權利和累進稅制改革問題的社區組織,拜訪了六萬戶家庭,為新當選的地方檢察官賴瑞‧克拉斯納(Larry Krasner)拉票,他們承諾透過地方檢察官的權力,結束該市大量有色人種遭到浮濫下獄的問題。 進步組織「密西根連線」(Michigan United)正在為全州家庭照護服務奮鬥,同時以該運動的參政計劃,發展和支持各類選舉候選人。以上這些,不過是許多打擊系統性種族主義的跨種族參政範例。
我們要極其認真的看待種族資本主義,並理解彼此分裂和冷眼旁觀的代價。這需要具有不同背景和經驗的工人們建立統一戰線,一往無前地化理想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