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天是三月下旬的一個週五。我與瑞含和她在「勞協」的工作伙伴相約,四天後的下週二,在香港「社區文化發展中心」(CCCD)上完戲劇工作坊後,一早到我住宿的「青年旅舍」後山踏青。「山頭上,可以一覽深水埗的全景......」她說著......。這話一直留在我腦海中,因為,我們終究沒實現去登高的願望。
相識瑞含於1980年代的《人間雜誌》時期。從那以後,我們成了港台之間距離雖在,卻一心想抹去空間相隔感的朋友。她在「六、四事件」那年年底投入基層勞工組織──「勞協」,一晃眼,已經快30年了!那年,我30出頭,她才大學畢業不久,我們都尚稱年輕。她在關鍵時刻投身女工組織運動,除了性別意識外,最重要的仍是:當知識份子以「六、四」為關切國家大事的關鍵時刻時,她卻常挨在辦公室矮矮的樓間,和剛熟悉的女工們討論港資外移中國大陸的緊急狀況。那時,改革開放的風潮,在香港形成資本流動的另一番風景。而這樣走入底層女工生活現場的差事,成了她半生最核心的關注。「所以,深水埗一直以來都是勞動者的居住地…也是生活和工作的場所」瑞含邊說著時,我們已經繞過一個侷促的小公園,轉身在眾多高樓交織起來的水泥叢林間了!
這是我們共同走在深水埗的原因。因為,是她與女工伙伴們的家園,也是這個高度發展的現代化城市中,移動勞工不斷轉換自己勞動頻率的空間,「恰可稱之為不定時場域的所在…」我這麼想。中午時分,行人逼緊步伐前往餐館用餐,車水馬龍率皆加緊速度,急於完成這半天的勞作;這在所有的大城市皆司空見慣,卻在深水埗顯得愈為趕緊。在我的感覺裡,應該和底層勞動的節奏感,不假優雅為裝飾有某種連帶。「看看那高高拔起、新建的高樓…在陽光下,和老舊樓房形成多大的對比…」同行的「勞協」伙伴婉薇,指著對街不遠處高樓尖頂的雲端景象,勾住我有些離了神的目光。再回神時,必須去確認的,當然還是新自由主義飛輪下,全球都會的共同緊張關係──房價炒作。再高的樓,就算裝了翅膀飛上雲間,也輪不到勞工來做夢。我的話大概是這樣說的。即刻引來同行者的行動回响,「來!來!進到這樓梯間來看看......」她拉著我,我們一起朝門縫間的一間租房窺探,眼前是老舊得很有些年份的二樓隔間,就那麼一丁點大小。「這每個月要港幣4,000元,對一個月收入萬把元的移民家庭而言,簡直要他們的命歐!」的確,這種勞動底層不定時場域的出現,通常發生於資本炒作地皮、政府隨其後的新興發達區域。但,「新興」加上「發達」就是一種無止盡的慾望,代價全由底層勞動來承擔。
我們步行的終點站是「勞協」經營的「二手物合作社」。這讓短短的街道行旅,有著非比尋常的方向感,恰也就是瑞含關切有加的底層共同行動。「我的階級意識和認同,不能僅止於腦袋,也需要是身體的挪動......」她這麼說,有其重要的背景,做為論說基礎。主要在女性生命政治進步的道路上,因為女工們先以「她者」的身分出現,從而帶給她反思及挪動身體的驅動力,這在她自己稱作「解殖三重奏」。也就是以自身述說解構殖民支配的三重步驟:基層、家庭與歷史!在我看來,三者相互辯證和交織,形成共同體。但,還是以基(底)層的認知與身體行動,完成與社會的對話關係。「二手物合作社」便是對話的開始與過程,朝向一個合作的理想願景。我們到達時,恰是廠房即將轉換時。
「今天讓你來體會......」她邊說著,還邊調和週遭種種瑣事。「我們在這廠房最後一天的狀況......」
這是二手貨廠房倉庫,一夥底層女工組織者親手建構起來的合作社。
「勞協」的伙伴忙進忙出,不忘打點著裝拆的種種木條、物件......二手貨大包小包裝在紅白藍線條的塑膠裝袋中,一整落、一整落堆在廠房間…幾乎登頂。廠房很有歷史了!是典型的老深水埗工廠造型。雖然,廠區老舊了些,鋼筋水泥的堅固,卻一點都不含糊地硬挺著。一片看來原本是工作室空間的牆面,還堆著兩把木梯,一高一矮底遮去牆面上幾些撕了一半的海報,海報顏色與線條鮮明,恰符合牆面上一橫欄的說明文字:「貧富懸殊黑工廠業績」。我猜想是剛舉辦過的某場勞教的現場,留下的餘痕。「本來要拆掉的,特別留到現在,一起體驗一下我們最近的勞工教育活動吧!」瑞含像是還留有很多心裡話,要和我分享他們的文化勞作與行動;當下,人來人往是忙碌移動的時刻,我們的談話暫時無法盡興......。期待相約週二,在這廠房進行工作坊時,深入交談!
時間過去。我在準備課程的空檔,不忘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塗鴉深水埗的高樓,還有舊樓梯間的老屋樓牆。想著在這城街角落,烙下底層女工組織印記的「勞協」姊妹們......。最早,陳映真的召喚,讓瑞含跨海來台,前來《人間雜誌》實習並深入人間現場。從而打開了年輕的她的左眼,看見的是:「如果一定要在台灣生活中找「民族壓迫」的問題,那恰好不是什麼「中國民族」或「台灣民族」的壓迫,而是包括了「台灣人」「中國人」在內的漢族,對台灣原住民的壓迫......。」陳映真的這席話,影響並改變了一個香港左翼女工實踐者的人生,讓她蹲在基層的現代化街角,繼續深入到個體與結構的階級生命環節中!
然而,我們一直沒等到週二的到來。因為,就在深水埗共同移動的隔日深夜,我突而在旅舍的房間,感到胸悶且作痛,夜奔就近社區醫院的急診室後,接受打針吃藥的療程,並決定於隔日提前航班趕回台北,直奔台大醫院;也就恰恰是週二的那天,我們沒登高去看移動中的深水埗,而我在幾乎沒動太大聲色的情況下,完成心導管的偵測,並順利植入人工支架,前後不到兩個小時,未經身心折騰!
就在加護病房的床上,那幾日......我腦海裡,經常偶而會閃過深水埗日午時分,街頭奔忙的景象。某些影像穿越的剎那,像似也看見幾位年紀已長的上一代勞工們,在當下即將拆除的工廠廠房間,突而轉身變成他們年輕時,參與當時工會罷工,怒目高呼並握起激進拳頭的景象!雖說當年他們的行動確為左翼與否,尚有待商榷,唱起革命歌曲的模樣,卻彷彿也歷歷在目。當然,就瑞含的觀點看:「今天的香港「左派」(親中共)工會,卻肯定是墮落了!」腦海中翻轉著,她說這話的情景時,病房裡的沉寂與窗外遠遠無聲搖晃著的邊坡草皮,彷彿也痛苦的要我去親自對待,眼前一場瞬即消逝的午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