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電視台新戲《智子之心》播出兩集突然喊卡,在兩岸皆引發極大爭議,先不論停播原因究竟為何,從目前釋出的片花可以看到,《智子之心》確實是一個值得深入理解和探討的戲劇作品。
《智子之心》根據91歲慈濟志工林智惠的真實故事改編,女主角智子是日據時期上流家庭的千金。在二戰期間,智子對日本殖民者所灌輸的「效忠天皇」、「參戰報效國家」等觀念深信不疑,立志上戰場當看護婦,照顧受傷的士兵,之後來到香港及廣州當戰地護士,和日本人佐藤相戀並互許終身。戰爭結束後,佐藤回到日本,智子仍念念不忘,希望能和他重逢,就如《海角七號》的故事一樣,台灣的光復反而成為截斷他們兩人關係的事件。
作家朱宥勳在評論《智子之心》時提到,這部作品「滿認真在抓日治時期的時代感」,透過目前已公開播映的片段,朱宥勳觀察到作品掌握了一個大時代歷史背景下,主角個人經驗與意志的諸多細節,例如看護婦多半是當時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女性知識份子的最好出路。為擺脫傳統家庭束縛、找尋追求自主生活的條件,不惜接受徵召上戰場,這是智子真實的人生經歷,也或許可以反映當年投入從軍看護婦的台灣女性的選擇和信念。
不過,微觀層次的個人經驗,總還是在一個大於個人的歷史脈絡中形成。除了女性追求自主生活這樣的「人性主題」之外,我們依然不能忘記,日本動員包括智子在內的台灣人上戰場的根本原因及其政治意涵。無可迴避的事實是,當時日本發動的戰爭本質上是「侵略戰爭」,而台灣在二戰時作為日本的殖民地,被迫充當日本侵略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的基地,數十萬台灣人或「自願」、或被強制動員而成為看護婦、慰安婦、軍人、軍屬、軍伕...;因而,無論智子個人信念與初衷為何,加入日軍看護婦,本身就必然具有皇民化和軍國主義的意涵。
《智子之心》之所以引發爭議,是因為這類再現日據時代的戲劇作品,往往會被認為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反映。特別是在今日,如何呈現過去的歷史、透過誰的歷史記憶、從什麼角度來再現歷史,始終是一個充滿意識形態和政治立場的問題。舉例來說,在同一個時代背景下,除了像智子這樣自願去當看護婦的台灣人外,更有許多少女被以「看護婦」名義騙到戰場上充當慰安婦,其中一個著名例子就是去年剛剛過世的蓮花阿嬤。
朱宥勳在文末提到,不該把重點放在「皇民」或「媚日」與否,因為「我們已懂得從中發現人情與人心的美好主題」,然而,在同一個時代當中,有智子的故事、有蓮花阿嬤的故事,甚至還有像是謝雪紅,因反對日本殖民者壓迫、剝削和歧視台灣人,被打入監獄仍堅持抗日的女共產黨人的故事。單單標舉出日據時代中一段格外美好的人情與人心,將它普遍化為時代的縮影,這樣的歷史觀恐怕也有待商榷。
日據時期台灣人的認同、情感和精神狀態,基於日本長期殖民統治和皇民化等原因,部分轉而認同日本帝國及其發動的戰爭,這是值得我們理解並同理的。然而,在戰後七十多年的今天,我們對日據時代的認識,應該要有更多的反思和批判,而不能止步於任何藉由特定個人經驗來美化日本侵略歷史的作品。
不過,任何對作品的評論應該還是要回歸文本,雖然看護婦智子是本劇主角,但智子本身的價值觀、信念,也不能直接等同於作品或創作者的立場和價值觀。由於《智子之心》僅播出兩集便遭腰斬,任何對於作品蓋棺論定的評論,都還稍嫌過早。
然而,為何《智子之心》才播出兩集,就在大陸激起網民劇烈的反彈,斥責該劇「媚日」、「皇民」?
如果我們應該嘗試對二戰時台灣人被迫協助日本帝國侵略他國的經驗給予理解與同情,對於中國這個日本軍國主義最大的受害者,經歷了南京大屠殺、七三一部隊、「三光政策」的燒殺擄掠,戰爭中平民死亡人數超過一千萬人的國家來說,難以接受任何可能站在日本侵略者角度敘述的戲劇作品,應該也是值得理解的吧?就此而論,朱宥勳以「中國人自己的自卑自賤」這樣輕佻的說法來評價大陸網民反應,恐怕不僅是不夠厚道,更表現出他缺乏了一種對二戰時期「時代感」的體察。
兩岸對於日本的經驗與理解確實存在巨大鴻溝,對大陸民眾來說,日本過去的侵略是一種「外部」的日本帝國主義;然而長年的殖民歷程,卻讓日本成為台灣的「內部」元素。台灣人往往不懂中國大陸受侵略的歷史傷痕,而大陸民眾也難以理解台灣淪為日本殖民地的經驗。
要重新反思二戰歷史,需要走過不同歷史經驗的兩岸人民,共同面對歷史所遺留的課題,不僅需要對日本的侵略戰爭進行批判,還必須理解那個深入改造台灣人精神、認同和情感狀態的日本殖民主義,才能做到有效的批判。而日本殖民台灣的傷痕,其實只有台灣人最清楚,治癒這道傷痕的方式,也只有通過台灣人的主動清理,傷痕才能真正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