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6年至2017年,差事劇團在台灣新竹縣新豐鄉的青少年監獄——誠正中學,展開為期兩年的青少年戲劇工作坊與演出。這是一所以矯正教育為核心的監所學校,劇團每年以長達5個月時間的戲劇互動式工作坊,與學校中的一班學生進行對話式的劇場教習。最後,在學校的大禮堂,邀請同校師生(監所青少年)、家長與受邀人士,前來觀賞演出。兩年來的戲劇教育,達成的是與邊緣少年的身體對話;演出時,感動了在場觀眾,並受到很大的迴響,自不在話下。2018年,持續此一計畫,除了在誠正中學外,亦於彰化青少年輔育院與一班少女展開教習課程,預計於九月間,讓兩校青春男女交流演出。
民眾戲劇並不決然以倡議行動為依歸;但,倡議是其中很重要的方向。因為,透過身體的表達,人在社會的群體性質中,開始將自身的主體性擺進客觀的介面裡。這時,主體不以主觀來表現,反而常常以客觀為媒介,和世界發生了對話的關係!這在青少年逆風劇場實作中,也是經常出現的一種狀態。將之視作一種日常邊緣人生的美學凝視,這劇場的視野也就會從單一的主觀性中解放出來,反而看見更豐富的對話關係,在去除界線的觀賞者與表演者之間發生。
這樣的戲劇,因為通常具備與現實辯證的關係。便會引發參與其中的人高度的問題意識。亦即,戲劇既然碰撞了現實,那麼它能改造現實嗎?從自己內心的發問到嘗試回覆外來的發問,我歷經了反思與激辯,最後的答案其實不是答案,而更接近邀請(包括自己在內的)發問者來共同討論。我說:「它能提供另類的觀點與行動,卻不能轉換成對現實立即的改變。」我想,這樣的回答,在青少年監獄的劇場實踐中,是可以得到正面回應的。因為,種種實際的案例,在工作坊的過程中,已經為演出鋪設了一條讓參與者獲致解放的身心旅程。然而,至關重要的,這並不是一種身心靈孤立狀態的解放,相反的,是人與個人、家庭、社群及社會,在經歷對話過程後的解放!其實,我們更加關切的,反而是當事人參與這項具備解放能量的戲劇行動,對於既存的現實社會,到底能不能夠提供任何改變,這才是最為迫切與最為引發聚焦的問題所在。
去年11月間,從網路媒體《報導者》,閱讀到「廢墟裡的少年」的系列專題,更深地理解邊緣青少年的暗幽人生。對於報導中提到:「他們是一群不被國家看到的存在」的一句話,留下深刻印象。其實,這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們是一群在商品價值凌越一切的社會中,被制度犧牲的青少年。就看國家如何不以懲戒來囚禁他們的青春,代之以對話式的輔導教育」。這麼解讀,其來有自。因為,叛逆並不是個體或群體單一的負面性表現,其社會成因與結果,須由社會總體來承擔並反思。就好比我們對神話中的哪吒耳熟能詳,但,對於翻天覆地的哪吒,卻缺乏超越一般唯心道德論以外的認知!
人類的最初,儀式便是最神聖的劇場。因為,它讓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對等的身體與心性,參與了一場共同的演出,稱作「儀式」。後來,戲劇的發生,區別了舞台與觀眾席。這時,共同參與的儀式也消失了,換來的是,舞台上的演員對觀眾席的教化與指揮。如果,將這樣的舞台比喻為監獄的建構,基本上相當符合,也帶著某種傳神與貼切。畢竟,監禁的目的就是懲戒,而懲戒的目的,就是達成教化的效果,很符合一般社會既成的需求與想像!因此,以監獄為例,舞台發生的事情便是懲戒與教化;觀眾席上的觀眾,則是只能等著被規範所宰制的受刑人!
恰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以〈非行少年的戲劇飛行〉為題,引用哪吒的變身為比喻,來形容這項戲劇計畫。哪吒是人盡皆知的中國古老神話故事,既可大叛天庭、翻天覆地,刨人骨肉不留情,且可瞬間「變身」,以蓮花之身拯救世界於斷滅的危機。而劇場不就在述說人如何在舞台上「變身」的嗎!劇場如何導引舞台上的演員,在自覺的情境下「變身」,藉此改變觀眾由被動轉為主體,這是發人深省的命題。從德裔左翼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以降,我們便在這哥白尼式的革命性劇場觀中,不斷思索戲劇如何客體化的問題。並形成當今世界影劇高度商品化後,返身批判的核心焦點。這樣的「變身」,不斷提醒我們,當觀眾已經厭倦於舞台上不斷上演的布爾喬亞模仿再製戲碼時,戲劇生產如何對待社會改造美學呢?在這裡,哪吒以一介少年神明的生動身分,帶我們走進青少年逆風成長的世界中,從而不斷挑戰這個以安定、確保既存資本價值為主導的社會。讓我們開始思考一個簡單卻恆久被擱置的問題:「把他們關起來,然後呢?」
曾經在一項稱作「發現與表白的身體敘事」工作坊課程中,我開始逐步拉近劇團成員間的身體對話進程。嘗試運用「形象劇場」的手法,和相識已有一段時日的參與者,進行相關回歸社會後的深入探討。我希望這些青少年哪吒們,以手劃圖像轉身體形象的方式,分組呈現經過矯正教育的囚禁後,如何看待或面對出獄後的生活與願景。從其中相當典型的一組形象中,聚合出深具啟發性的情境。那是前方的主角人物,步出了象徵牢房的紅線後,茫然徬徨於左右前後的身體;其背後,有一組人象徵踩進這紅線前的主角,恰在一個廢墟般幽暗的角落裡,吸食著拿到手上的「藥物」;而後,中間的一組形象,是學校禮堂演出時,在後台照鏡子的身影。這照鏡子的身影,自然說明了以參與者為主體,所開展的客觀性劇場,從一開始到演出結束,都具備了鏡面效應的返身層次!但,徬徨與茫然的身體,卻深刻的述說了,離開稱作中繼站的矯正學校後,社會與體制將如何對待他們的問題!
我想,我與參加這門工作坊課程的成員相同,共同體驗著神話世界中哪吒翻天覆地的情境,因為恰是這情境的轉譯,他們越過了紅線,走進了牢門;但,也因在中繼站的輔助教育下,帶著或有「變身」為蓮花身的可能性。現在,最核心的問題,反而存在於出了牢門後,社會總體環境如何看待他們的問題!輔助的系統仍然隨時環繞身旁嗎?或者,代之以規範性質的管束或威嚇?兩者的差別,首先還是經濟條件從何建構?有了日常的穩定性後,身心教育的主體性才會重新回到身旁來。當然,這都需要整體社會,在體制上,認為監禁是對犯罪者採行最佳懲戒的思惟,進行根本上的認知與調整,才有可能重新建構監禁的對話系統。
在這樣的狀況下,劇場作為輔助受刑人的自主性對話,才會在身體美學的探索中,留下客觀劇場的探索紀錄!很顯然,目前只是一個開始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