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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門的轉折 一場帝國秩序下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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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19 12:00:00
《新左翼評論》編輯委員、作家暨製片人

【編按】本(8)月初,沙烏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聯軍對葉門發動空襲,攻擊行動擊中一輛載滿孩童的巴士,造成29名孩童死亡,再度引發輿論關注與討論。自沙國為首的聯軍於2015年開始攻擊葉門以來,至今因戰爭死亡的人數累計超過1萬人,其中5千多人為一般民眾。今年(2018)6月,聯軍更封鎖紅海港城荷台達,深化這個有800萬人面臨飢餓、2千2百萬人仰賴物資之國家的人道危機。另一方面,殺死巴士孩童之炸彈是美國製造的新聞傳出後,也讓更多人開始質問美國等西方國家涉入戰爭的程度。

本文是《新左翼評論》(New Left Review)編輯委員暨作家的塔里克‧阿里(Tariq Ali)為《危機中的葉門》這本關於當代葉門地緣政治之書籍的評論。塔里克‧阿里將葉門近代歷史,嵌入冷戰期間的國際情勢,並於美國帝國主義如何利用2011年阿拉伯之春進一步介入中東的背景下,解釋這場持續3年多的葉門戰事。作者認為,葉門戰爭並非內戰而是一場代理人戰爭,涉入的歐美強權、區域勢力以及國內派系在此相互競爭權力;另一方面,葉門今日的慘況,也是美國對於任何挑戰其世界秩序之國家的懲罰。

原文標題"Yemen’s Turn",刊登於《新左翼評論》第111期。

2017年11月,位於葉門第二大城亞丁的財政部大樓遭自殺炸彈攻擊。(圖片來源:Nabil Hassan/AFP)

阿拉伯世界被帝國主義再殖民化的某些特徵,經歷1991年第一次波斯灣戰爭的彩排後開始浮現,至今則已清晰可見。太多人以為在蘇聯解體以後,美國老鷹將會磨去利爪,只因他們盼望如此、做如是想。華盛頓當局的勢力仍存在於中東地區,並且覬覦區域內的國家主權。美國以直接或是透過區域內代理人的方式施展權力,而那些拒絕向美國霸權伏首稱臣的國家正在被摧毀。政權顛覆伴隨著大規模破壞與傷亡,緊接而來的是按民族-宗教界線的實質分裂,以及大型公司的進駐——有些負責重建被美國與其歐洲盟友轟炸的城市,另一些則是為了石油而來。上述情節於巨大的政治動亂中上演,而一切都在美國與以色列軍事監視之下發生。

人數眾多但政治上疲軟的阿拉伯之春,未能打破這股毀滅性的驅力。由於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殘骸腐朽已久,加上主要的反對派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迫切希望與華盛頓當局達成協議,這場2011年的起義,輕易地被美國收編並進一步實現他們區域內的目標。葉門災難般的戰爭具有許多該國的特質,縱使如此,我們仍得在上述背景下檢視這場戰爭。過去三年內,沙烏地阿拉伯(Saudi Arabia)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UAE)領導的軍事同盟,得到了歐巴馬與川普外交、後勤與情報上的重要支持,摧毀這個中東最貧窮的國家,破壞基礎建設並封鎖港口,只為了迫使生活在這塊多山、不毛土地上、七成食物仰賴進口的2,700萬名民眾屈服於外來勢力的統治。海倫・拉克納(Helen Lackner)在《危機中的葉門》(Yemen in Crisis)一書的開場白中,對於這些國家造成的浩劫,有著駭人聽聞的描述:「2017年年中,葉門面臨全面性的人道危機、該國自1940年代以來首次饑荒,以及世界上最嚴重的霍亂疫情。」這些情形前所未有但可以避免,因為饑荒和霍亂都是「外國干預導致內戰惡化的結果。」

從1970年代時,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 of Yemen)的希望與奮鬥,如今葉門共和國(Republic of Yemen)淪為新自由主義破壞後的殘骸,對於拉克納而言是一趟漫長的旅程。作為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簡稱SOAS)中東研究所的研究助理以及農村發展的獨立顧問,拉克納在葉門生活和學習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作為一名接受亞非學院訓練的年輕人類學家與語言學家,她在抵達葉門民主共和國的首都亞丁(Aden)後,一面練習阿拉伯語,一面在阿拉伯世界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中踐行田野工作。她的《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阿拉伯社會主義發展的前哨》(PDR Yemen: Outpost of Socialist Development in Arabia)一書支持葉門,同時保有批判;她也仔細地研究了葉門強大的鄰國,1978年出版的《沙上之屋:沙烏地阿拉伯的政治經濟學》(A House Built on Sand: A Political Economy of Saudi Arabia),是一本「從阿拉伯人民福祉而非西方資本主義視角出發」的作品。這些積累的經驗,促成這本關於當代葉門地緣政治——該國的政治衝突、經濟結構、以及最重要的,該國的人民——最傑出的作品。她對於該國的熟悉程度,比起美國國務院(Foggy Bottom)或英國外務部(Whitehall)那幫人來說都來得好,甭論以色列情報特務局(Mossad)的特工、或是以沙國首都利雅德(Riyadh)為基地、其他「國際社會」的間諜們。《危機中的葉門》構成葉門民族意識的過程中,交織其中的影響與競爭。這條線索如今被外部的軍事干預所切斷。

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的旗幟於南方某處的檢查站上方飄揚。(圖片來源:Judith Prat/Al Jazeera)

在擠滿了小酋長國和沙烏地皇室繼承人的阿拉伯半島上,葉門始終一支獨秀。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共和統治,葉門直至1990年前,仍然分為兩個國家。在葉門北方,納賽爾(Nasserite)1民族主義者歷經一場慘烈的衝突後,於1970年戰勝了沙烏地阿拉伯支持的伊斯蘭教長國(Imamate)。在南方,共產黨人與社會主義者將英國人逐出港城亞丁。亞丁掌控進入紅海的曼德海峽(Bab el-Mandeb Strait)。冷戰競爭導致西方和蘇聯的援助大量流入,有助於南北兩國建立堅實的社會基礎建設。此外, 100多萬名海外工作(主要在沙烏地阿拉伯)的葉門人的匯款也非常重要。

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推動了土地改革和全民教育,打破阻礙女姓進步的傳統枷鎖。當我在政權滅亡多年後造訪亞丁時,我遇到許多為昔日國家哀悼的女性,他們因為再度被迫穿戴希賈布頭巾(hijab)感到憤怒。拉克納在《危機中的葉門》一書中的回顧,呼應了這群婦女的回憶。「一般民眾的生活相當不錯,充份的就業和收入讓他們的生活可以達到可接受的水準、獲得恰當的飲食,以及購買生活必需品。」隨後則是一段關鍵的警語:「相形之下,涉足政治顯得非常不智,必然使人短命。」

1980年代後期,葉門人民民主共和國的崩盤與其資助者蘇聯集團的解體同時發生,儘管後者的垮台更加具有戲劇性。分屬不同部落的敵對陣營彼此爭奪權力,並在葉門中央委員會內上演槍戰,一如1970年代發生在阿富汗的衝突。左翼內部的鬥爭引發蘇聯軍事介入以及美國資助的聖戰士(Mujahedeen)的抵抗,並為阿富汗帶來悲慘的結果:至今美國仍掐著阿富汗人民的咽喉不放。亦如德國,冷戰結束時葉門共產政權的瓦解,讓該國資本主義一方的老練領導人得以支配國家統一的議程。北方的沙那(Sana‘a)成為合併後的葉門共和國首都,沙雷(Ali Abdullah Saleh)則成為總統。他生性狡猾,自1978年起擔任北葉門的領導者,並曾參與1960年代反抗伊斯蘭教長國的軍事鬥爭。

新國家成立於1990年5月22日;幾個月後隨即面臨布希政府沈重的打擊,原因是拒絕加入攻擊伊拉克復興黨(Baathist Iraq)政權的行列。在此之前,薩達姆・海珊(Saddam Hussein)入侵科威特(Kuwait),這是一場美國人虛情假意、故作憤怒後,卻拒絕一切機會勸阻的侵略。薩達姆是沙雷的盟友,他因為反美以及同情巴勒斯坦的立場廣受葉門人支持。葉門與古巴對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美國進攻巴格達(Baghdad)的決議投下了唯二的反對票。對於葉門膽敢追求自主的外交政策,美國國務卿貝克(James Baker)語帶威脅地回應:「這是他們投下代價最昂貴的一票。」美國隨即終止共計7,000萬美元的援助計劃,沙烏地阿拉伯驅逐數十萬名的葉門移工;這些移工的收入是許多葉門家庭的重要支柱。

因為境外援助被連根拔起,葉門經濟陷入長期危機。葉門的國內生產毛額(GDP)在1990到1995年間逐年下滑。沙雷還得面對沙烏地阿拉伯扶持的分離主義者於南方起義,這裡的人們在他的統治之下,感到各方面的權利都被剝奪。平息騷亂之後,沙雷轉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和世界銀行(World Bank)尋求財政援助。一系列的結構調整計畫打擊了貧民,更沒有為生產部門作出任何貢獻。這兩個總部位於華盛頓的金融組織,對於這個接受資助的客戶竊取外國資助與投資的收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有最好的工作與油水最多的合約都被沙雷的親信拿走;拉克納寫道:「任何企業如果沒有與沙雷的親信集團分一杯羹,都不可能成功。」

前葉門總統沙雷向支持者發表演說。(圖片來源:Mohammed Huwais/AFP)

緊接著發生的是九一一事件,美國加強在中東的軍事干預。沙雷抓緊時機,匆匆趕往華盛頓譴責蓋達組織(al-Qaeda),並向小布希(George W. Bush)保證將全力支持美國的行動。他獲得美金4億元的援助方案,代價是允許美國派遣特種部隊於葉門部署,以及默許來自吉布地共和國(Djibouti)美軍基地的無人機「獵食者」(Predator)發動空襲。隔(2002)年,美國首次於阿富汗境外進行無人機空襲,在葉門殺害6名蓋達組織特工,其中一名疑似是2000年10月轟炸美國艦艇柯爾號(Cole)的元兇2。後來幾年,隨著蓋達組織減少活動,布希政府也開始對葉門失去興趣。急著想要拿到酬勞的沙雷,堅稱葉門仍受恐怖份子威脅。好像冥冥之中的巧合,沙那發生蓋達組織戰士大規模越獄,之後並迸發一連串襲擊事件。當時4名南韓遊客造訪希巴姆(Shibam)這座因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拍攝的電影《一千零一夜》(Arabian Nights)而聲名大噪的古城時,與他們的導遊被一名自殺炸彈客殺害。

儘管此等暴行屢屢發生,我在2010年旅途期間訪問的許多人,包括當官的與一般平民,都堅稱阿拉伯半島上蓋達組織的蹤影非常罕見。當我要求前任總理且時任沙雷顧問的艾里亞尼(Abdul Karim al-Iryani)估計蓋達組織阿拉伯半島分支(AQAP)的實力時,他頑皮地笑了笑。我預估約300到400名戰士,他回答道「最多如此」。「不可能更多了。美國人過於言過其實,我們還有其他真正更重要的問題要處理。」當我造訪葉門中東部的希巴姆,並且詢問市長城裡是否有蓋達組織的基地時,他在我耳邊低聲地說:「蓋達組織的基地就在沙雷的宮殿,就在他的辦公室旁邊。」

當然,「反恐戰爭」中受益至多的莫過於沙雷,這份大義讓他獲得美國武器與美國訓練的菁英戰鬥部隊,可以用來對付遠遠更為迫切、自2004年開始就不太安分的北方胡賽組織(Huthi)暴動。葉門社會主義黨(Yemeni Socialist Party)領導人暨黨報編輯馬卡萊(Muhammad al-Maqaleh)無畏地記錄了政府軍自2009年8月發起的「焦土行動」(Operation Scorched Earth)中,將15萬居民自家園驅逐的暴行。他因此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遭關押四個月,並且面臨酷刑虐待以及處決的威脅。我當時寫道:雖然沙那不是喀布爾(Kabul),倘若政權持續大規模使用武力,新一波的內戰很有可能爆發。

讓沙雷漸形孤立的關鍵因素之一,是選舉自2009年拖延到2011年舉行。葉門反對派雖然是合法的政黨,但在他們同意選舉改期之前,持續被霸凌。火上加油的是,沙雷草率地試圖修改憲法,讓他能夠取得第三度的任期。如果修憲成功,曾經統治北葉門並持續治理葉門共和國的他,實際掌權的時間將長達33年。一如他在埃及的獨裁同路人3,他當時正為其子梳理繼任之路,而這早是公開的秘密。因為跨國合約涉及總統等級的賄賂,政治上的繼承需要妥善處理,以確保資金持續流入私家金庫。葉門在這方面並非特例。

最終迫使沙雷下台的是葉門版的阿拉伯之春,還有西方對騷亂的恐慌反應。2011年1月14日,就在突尼西亞(Tunisia)的總統本・阿里(Ben Ali)下台後幾天,葉門社會長期悶燒的不滿終於擴散至街頭。數以千計的示威者於沙那遊行,高呼「依哈爾(Irhal)」(滾蛋!)的口號,要求沙雷請辭。抗議規模迅速成長並擴散至全國各地。因為葉門有7成人口小於25歲,該運動由年輕人領導並不為奇。有趣的是,無論有無穿戴面紗,許多婦女都參與了這場運動。

2011年,數百名葉門婦女於首都沙那燒毀全身罩袍,抗議沙雷政府殘暴鎮壓示威者。燒毀罩袍是向其他部落尋求協助與保護的象徵性行動。(圖片來源:Hani Mohammed/AP)

2月2日,沙雷取消修憲並宣佈建立民族團結政府,試圖緩和情勢但是為時已晚。2月11日,人在葉門首都的拉克納,見證人們因為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垮台而歡聲雷動。歷經數星期的動盪後,3月18日,政府的狙擊手在「尊嚴星期五」(Friday of Dignity)的遊行中開火,造成至少45人死亡,200人受傷。這場屠殺引發統治階層的分裂。曾是總統親密戰友、第一裝甲旅(First Armoured Brigade)指揮官艾哈邁爾(Ali Mohsen al-Ahmar),與先前冷眼旁觀抗爭行動的反對派領袖都宣布支持示威者。

眼見為數眾多的群眾為爭取就業、收入、尊嚴及自由公正的選舉而上街,西方列強心生警惕。他們擔憂葉門將偏離「正確道路」,即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排定的議程,他們轉而支持海灣合作委員會(Gulf Cooperation Council)的提案——沙雷同意下台以換取免受起訴的豁免權。沙雷最初拒絕簽字。6月3日,他在宮殿中的清真寺祈禱時,遭炸彈攻擊而受重傷,許多人期待他因此喪命。不過他被飛機送往沙烏地阿拉伯接受緊急治療,醫生救回他的性命——諷刺的是,他即將成為沙烏地阿拉伯政權的死敵。在此之前的11月23日,身體狀況仍然很差的他選擇投降,同意將權力移轉至過渡政府。過渡政府由長期在位的副總統哈迪(Abdu Rabbu Mansur Hadi)領導,他來自南部的阿比揚省(Abyan),是沙雷的左右手。

主導過渡政府的菁英集團,包括沙雷的全國人民大會黨(Republican General People‘s Congress)和伊斯蘭改革黨(Islamist Islah Party),已證明自己極為貪腐與無能。他們當權時的最後措舉是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命令下調漲柴油價格,進一步與人民大眾為敵。被西方國家拋棄的沙雷則與胡賽(Huthi)叛軍聯手;過去他與後者對戰的結果勝負未明,聯手後他們幾乎奪權成功。《危機中的葉門》其中一章闡明了胡賽這個伊斯蘭教什葉派(Shia)中的宰德派(Zaydi)復興運動。胡賽運動是由著名宰德派學者巴蒂爾・艾丁・艾胡賽(Badr Al-Din Al-Huthi)的兒子們所領導,位於位於沙地阿拉伯邊界的薩達省(Sa’ada);這裡是民族主義與左翼政治文化的沙漠。信奉宰德派的民眾佔葉門人口的1/3,不過宗教上的宗派主義在葉門並不流行,比起伊朗庫姆(Qom)的正統派,宰德派與葉門佔多數的遜尼派(Sunni)更接近,他們也與遜尼派共享清真寺,並且接受他們的部分儀式與教義。意識形態上,胡賽與其他宗派的顯著區別是薩達(sada)——先知穆罕默德的後裔——有與生俱來的統治權。值得一提的是這並非先知默罕默德所支持的;他傾向由烏瑪(ummah,伊斯蘭社群之意)選出哈里發(caliphs,繼承者之意)。不過胡賽領袖堅稱他們並未從舊家族中選出伊瑪目(Iman,領袖之意),所謂先知世襲制只是重新賦予宰德派部落權力的方式。宰德派深入葉門北部的權力結構,但是1990年南、北葉門合併後,他們卻遭冷落。此外,本身也是宰德派的沙雷,為了討好沙烏地阿拉伯,允許遜尼派薩拉菲主義(Salfism)在宰德派中心地區達瑪吉(Dammaj)落地生根,此舉激怒了宰德派社群。

沙雷辭去總統後,在國安部門中仍有眾多支持,這些部門自外於美國主導的民主改革。2014年9月,胡賽武裝份子佔領政府大樓,軍隊則在一旁袖手旁觀。哈迪逃往亞丁,向利雅德與阿布達比(Abu Dhabi)尋求軍事協助。富有的沙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下簡稱阿聯),著手組織由順從的中東與非洲國家組成的盟軍——巴林(Bahrain)、埃及(Egypt)、約旦(Jordan)、科威特,以及直到沙烏地阿拉伯怒火中燒後才加入的卡達(Qatar);此外還有厄利垂亞(Eritrea)、摩洛哥(Morocco)、塞內加爾(Senegal)、索馬利亞(Somalia)以及蘇丹(Sudan)。盟軍以流亡的哈迪政府之名行動。沙烏地阿拉伯在2015年3月26日展開第一次空襲,藉此阻止亞丁落入沙雷的共和國衛隊(Republican Guards)手中。「如果沙烏地阿拉伯聯軍沒有介入,胡賽-沙雷軍隊短時間內掌握全國是意料中之事。」

因此,葉門當今的衝突,與其說是內戰,更是一場代理人戰爭。胡賽自德黑蘭(Tehran)獲得有限的外部支持,包括資金與軍事訓練。如此大規模的軍事介入對於沙烏地阿拉伯而言也是頭一遭,這與後者的宮廷政變有關。新國王最寵愛的兒子穆罕默德・本・沙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在華盛頓當局的強力支持下爭奪權力。他找到一位願意合作的對象:曾在英國桑德赫斯特(Sandhurst)皇家軍事學院接受訓練的阿布達比王儲穆罕默德・本・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 Al Nahyan)。歐巴馬允許沙爾曼在葉門為所欲為,目的是藉此紓緩美國與伊朗簽訂核子協議。葉門的崩潰很可能成為壓倒這位王儲政治生涯的最後一根稻草。

安全帶部隊的士兵監控荷台達主要道路。(圖片來源:Judith Prat/Al Jazeera)

接踵而來的並非沙烏地阿拉伯的閃電戰,而是血腥的戰爭僵局。拉克納指出,「沙烏地阿拉伯聯軍的軍事介入,無法讓過渡政府重新掌權,並將一場政治與人道危機提升為浩劫。」從沙雷-胡賽控制下解放的葉門南部,在阿聯的監管下成為各軍事勢力相互競爭的泥淖。在亞丁,因為民生匱乏,以及領不到工資與退休金導致的示威每日上演。川普的國防部長詹姆士・馬提斯(James Mattis)曾因阿聯派遣特種部隊參與美國在阿富汗災難般的戰爭,而稱許它是「小斯巴達」(Little Sparta)。不過,這群勇敢的斯巴達戰士,在2015年9月5日,胡賽導彈擊中沙那東部馬里卜(Marib)的軍火庫並殺死45名阿聯士兵後,決定讓當地準軍事組織與包括前哥倫比亞軍隊的外籍傭兵代替他們作戰。他們打造極為兇殘的「安全帶部隊」(Security Belt),這是一隻薩拉菲武裝組織,並與其他分裂勢力聯手,這使得缺乏實權、被軟禁於利雅德的哈迪指控他們意圖顛覆政權。蓋達組織阿拉伯半島分支趁亂成長為數千人的部隊,他們在戰爭初期奪取東部沿海城市穆卡拉(Mukalla),沙烏地阿拉伯空軍選擇對此視而不見。在人口較多的北部地區,胡賽仍控制絕大部分的地區,包括首都沙那,縱使沙烏地阿拉伯的轟炸機將平民區域炸得粉碎也是如此。沙烏地阿拉伯也支持位於北部馬里卜省與胡賽控制領域東側之焦夫省(Al Jawf)內的改革黨民兵組織,包括阿里・莫申(Ali Mohsen)與他第一裝甲旅(First Armoured Brigade)的餘黨。

儘管沙地阿拉伯抗議伊朗運送導彈至胡賽的傳言,但是他們自北美與歐洲走私而來的軍火更為強大。《危機中的葉門》引用來自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機構(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在2001至2016年的數據,推論利雅德最大的軍火供應國很可能是美國,接下來則是前殖民勢力的英國與法國。拉克納認為川普去年五月造訪利雅德時誇耀的1,100億美元的軍火交易,讓先前美國所有軍售都「顯得微不足道」,但是這是錯誤的比較:川普完成的這筆「交易」,只是歐巴馬政府時期與沙烏地談妥的願望清單。華盛頓國際政策中心(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Policy)的威廉・哈通(William Hartung)指出,歐巴馬同意沙烏地阿拉伯42筆、總值超過1,150億美元的軍火交易。長久以來,利雅德能從美國這頭恣意採購。對沙烏地阿拉伯軍售方面,歐巴馬與川普的成績不分軒輊。

美國總統川普於白宮接待沙烏地阿拉伯王儲沙爾曼。(圖片來源:Evan Vucci/AP)

如同拉克納所指出:兩任政府也提供沙烏地阿拉伯聯軍戰機重要的定位資訊與空中加油。截至2017年2月,美國五角大廈的紀錄中,空中加油飛機出勤1,800次、運輸5,400萬鎊的燃油。拉克納評論道:「基於這麼多轟炸行動不能缺乏(空中加油)這個步驟,美國空軍必須被視為空襲行動中的積極參與者,並且極有可能涉入屠殺平民與摧毀民間設施的空襲。」根據聯合國紀錄,2015年3月至2018年五月期間,1萬6,400名喪生的平民中,絕大部分死於聯軍的空襲行動。宣稱攻擊目標是蓋達組織阿拉伯半島分支的美國戰機與無人機,實際上殺害數十名平民。作為聯合國安理會關於葉門的決議起草國,英國前任卡麥隆(David Cameron)政府與現任的梅伊政府(Theresa May)得以確保許多戰爭罪行不會被審查。

西方與海灣勢力長久以來的陰謀,促成一場為了爭奪金援與其他資源的割喉戰,分裂了衝突裡頭各方政治勢力。今年(2018)一月底,對南方過渡議會(Southern Transitional Council)效忠的軍隊,同時也是阿聯支持的分離主義勢力,包圍位於亞丁的總統府,以貪瀆與管理不善為由,要求哈迪指派的政府下台。幾週以前,為了回應來自利雅德與阿布達比的提議,沙雷終止與胡賽的結盟,在沙那激起激烈的交鋒。沙雷與其他資深的人民大會黨高層在戰鬥中遭殺害。沙雷的姪子塔里克(Tareq Mohammed Abdullah Saleh)接收叔叔的剩餘勢力並加入沙烏地阿拉伯聯軍,後者正將勢力推展至紅海海岸。7月14日沙烏地阿拉伯與阿聯戰機開始轟炸胡賽位於葉門最大港口荷台達(Hodeida)裡頭與周邊的據點。奪下荷台達將強化對北方「叛軍」的箝制,斷絕胡賽的海上通路。

今日,群眾抗議的聲浪往往被空中轟炸與無人機攻擊所淹沒。即便如此,飢餓受苦的人民仍大規模動員,抗議沙烏地阿拉伯的猛烈攻擊,並且反對提供聯軍最新軍事設備的國家:也就是壟斷全球軍火貿易的歐美大亨,以及為他們遊說的政客,包括上百位英國工黨議員;這些工黨議員拒絕支持反對派要求停止血腥軍火交易的提案。另外還有批准這批武器的英國法院。

首都沙那的醫院中,一名母親抱著營養不良的4歲男童。沙烏地阿拉伯聯軍對荷台達的攻擊,使得物資無法進入葉門,聯合國指出這已造成嚴重的人道危機。(圖片來源:Khaled Abdullah/Reuters)

《危機中的葉門》的最後幾章中,作者跳脫當前的災難,分析葉門社會演化的長期趨勢:南部分離主義的起源;沙雷世襲統治下社會結構的扭曲,即中央政府恩庇制度取代傳統的部落威權;自然資源的管理不當與過度開採——沙那地下水儲備將隨時耗盡;華盛頓同意的樽節措施對經濟造成傷害;不受掌控之都市化與鄉村貧窮化的發展。這些討論以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為要旨,仔細列出未來葉門政府將面臨的巨大挑戰——假設這個國家還能維持完整的話。不過總結部分也坦承,「戰爭結束後的葉門不太可能再是那個1990年以來的葉門共和國」。相反地:

可能的情況是,國際支持的和平協議充其量能停止外部的軍事干預,然而葉門內部眾多小團體為了爭奪極為有限的自然資源的對抗,或多或少將持續進行。未來將類似葉門作為英國保護國(Protectorates)的時期,即在缺乏經濟資源與支持的北部地區,莎菲儀派(Shaf‘i)與宰德派之間的分裂將持續存在,資源豐富的地區將可能變成一個以上的封地。

整個中東地區,帝國主義已經察覺阿拉伯之春民主成果的短暫,如今(阿拉伯之春)一詞看起來是多麼大的誤稱。這些群眾運動的主要訴求是終結專制政權;反資本主義、反帝國主義、跨越國界的阿拉伯團結以及巴勒斯坦的獨立則鮮少出現在議程之中,即便這卑微的訴求都被鎮壓了——除了革命的起源地突尼西亞(Tunisia)之外,雖說他們的經濟主權在所謂的多維勒(Deauville)「夥伴關係」下割讓給了八大工業國組織(G8)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埃及,接受美國五角大廈數十億美元資助的軍政府再度壯大並且牢牢地掌握政權。塞西(Field Marshal Sisi)掌權後的埃及,比起穆巴拉克時期,更加濫用私刑與恣意逮補,此外拍馬屁文化的問題也更為嚴重。在利比亞(Lybia),最初的民主運動很快被北約(NATO)勢力接掌,後者轟炸該國長達7個月,引發混亂的衝突,奪走2萬至3萬人的性命。格達費(Muammar al-Gaddafi)甚至沒有得到海珊當時的審判戲碼,而是遭到公開的殘酷凌遲。時任國務卿的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卻對此滿意地表示:「我來,我見,他死。」七年後,相互敵對政府與包括聖戰(Jihadi)組織的武裝份子仍在撕裂這個國家。

在敘利亞,一如其他地方那樣,美國在英國、法國、以色列、土耳其以及沙烏地阿拉伯從旁協助下,在一場群眾起義爆發之後迅速介入,提供蓋達組織與其他聖戰士武器,藉此拿下敘利亞復興黨政權。幾週以內,世俗勢力被推到一旁,逃往鄰近國家,或是試圖抵達歐洲,許多人因此喪命於地中海。(敘利亞現任總統)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在莫斯科與德黑蘭當局,以及當地眾多支持之下堅守政權。復興黨再度掌握大部分鄉村地區以及所有主要城市,但是敘利亞亞已經滿目瘡痍,破壞也造成深遠的影響。庫德族期待美國五角大廈將保護他們免於土耳其的報復,這般幻想已斷然破滅。

根據帝國持續更新的優先事項,敵友角色互換的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懷念起冷戰時期簡單的非敵即友二分法。今日的俄國與中國是敵人也是朋友。他們巨大到無法征服,因此多少保持主權的完整。他們周遭的國家則是另外一回事。美國霸權提供的道路選擇是:任何恣意妄為的國家都將淪為葉門那般的淒慘。在全球各地儘管有各種程度反抗新世界秩序的行動,任何改變以美國中心之資本主義結構的企圖都仍只是幻想。想要成為區域內美國代理人的國家,數世紀以前,歌德的《浮士德》提出以下問題:

有誰可達成?

這是令人憂鬱的問題,

面對它命運也戴上

面具;

在巨大的不幸降臨

的日子裡,

淌血,所有人類變得麻木。

但是你們要以新的歌曲緩醒自己,

不再俯首稱臣;

因為大地將滋生不幸

又一次地

一如過往那樣。

  • 1.【譯註】納賽爾(Gamal Abdel Nasser)是埃及第二任總統,其政治思想結合阿拉伯民族主義、社會主義以及世俗主義。
  • 2.【譯注】2000年10月12日,美國飛彈驅逐艦柯爾號於亞丁停泊加油時,遭蓋達組織以自殺式小艇攻擊,造成17死39傷。
  • 3.【譯注】指的是統治長達30年、直至2011年大規模抗議遭推翻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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