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巴西,這個曾經選出工會出身、任內大幅降低國內貧窮率的魯拉作為總統的國家,在上(10)月迎來波索納洛這位右翼狂人。這也是2003年以來,工人黨(PT)首次在總統大選中,角逐失利。各種事後分析提出不同原因,試圖解釋巴西由左翼淪落至右翼民粹執政的過程;最常被提出的說法,包括工人黨領導階層深陷貪瀆疑雲、無能扭轉經濟衰退,或是波索納洛得益於身後的福音教派勢力。本文作者、馬克思主義者Jorge Martin則指出波索納洛的勝利,反映了工人黨長期執政的危機,包括未能擺脫與資產階級結盟,羅賽芙執政後更施行抵觸工人階級利益的政策,例如撙節與國營企業私有化等。不過,作者並不認為工人黨的失敗,意味著巴西工人階級運動的一蹶不振。相反地,他預測任命「芝加哥男孩」執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波索納洛,其實執政基礎並不穩固,其經濟政策未來必定遭遇街頭行動、示威與罷工的反對。
原文標題"Brazil: how could a far-right demagogue win the election?",刊載於「In Defence of Marxism」網站。
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以55%的得票率贏得巴西第二輪總統大選,擊敗了只獲得45%選票的巴西工人黨(PT)候選人哈達德(Fernando Haddad)。所有絕處逢生的希望都破滅了。這個結局是工人階級與窮苦人們的挫敗。我們必須理解這個結局的意義、導致這個局面的原因,以及工人運動面對這個反動政府的策略。
第二輪大選的競選活動極為兩極化。左翼為了阻止波索納洛當選,動員成千上萬的基層民眾,在聖保羅(Sao Paulo)、薩爾瓦多(San Salvador de Bahía)等地舉辦聲援哈達德的大型集會。警察遵照選舉法庭的命令,大規模取締大學和工會會所舉行的反法西斯公開座談、撤除大專校院的反法西斯旗幟,甚至查禁工會會刊,讓人一嚐波索納洛執政後會是什麼樣的滋味。這些以「公平選舉」之名的取締與查禁,宣稱上述活動是逾越合法範圍的「選舉宣傳」。在波索納洛花言巧語的煽動之下,某些法西斯幫派份子開始攻擊左翼運動者,更殺害了一名卡波耶拉(capoeira)舞蹈大師,摩阿·度卡頂德(Moa do Katendê)。
工人運動必須勇於回應這些攻擊,包含透過組織自主管理與自衛的工會及學生會議,並拒絕對言論自由進行任何形式的審查或限制。
波索納洛統治下的巴西將淪為法西斯政權?
不過,今天宣稱「法西斯主義」已在巴西大獲全勝的那些人錯了。法西斯主義是一套政治體制,建基於憤怒的小資產階級群眾被動員為武裝幫派,並試圖粉碎工人階級的組織。歷史上來看,法西斯主義之所以能奪權,在於工人階級在數次革命契機中缺乏正確領導而被擊敗,這些挫敗與錯失的機會導致工人階級士氣低落,遂被法西斯幫派所擊敗。
這不是巴西的現況。波索納洛並非仰賴法西斯武裝幫派上台。雖然巴西確實存在法西斯小團體,而波索納洛的勝利將使他們勇氣倍增。這些團體非常危險,也必須要正面應戰。但是,巴西的工人階級仍未被擊敗;事實上,它甚至沒有取得重要進展。
回想一下,川普已經當選兩年了。當時有許多自由派和某些左翼說這是法西斯主義在美國的勝利。毫無疑問地,川普是個反動政客,他的政策是對工人、女性、同性戀者和移民的攻擊。但要把美國的狀況說是法西斯主義的獨裁統治並不正確。其實,在川普當選後,美國的白人至上團體曾走上街頭,卻遭遇人數多出他們數倍的群眾反制動員。各州也發生富戰鬥性的教師罷工(並且取得勝利)。社會分化導致右翼陣營壯大,但左翼也是。
我們可能在巴西看到的是(在選舉前就已存在的)波拿巴政權(bonapartist)特徵1的延續。這一點在司法機關於洗車醜聞(Car Wash scandal)、魯拉(Lula)被監禁並遭褫奪權利等事件中扮演政治仲裁者的情況中特別明顯2。與此同時,在嚴重的經濟危機和統治階級內所有傳統政黨與政府機關都普遍失信於民的情況下,這個波拿巴政權的基盤相當薄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自由派和某些左翼對這次的選舉結果大惑不解。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這怎麼可能發生?民主選舉怎會選出個極右派煽動家?為何有成千上萬的人投票支持這個以無恥行徑擁護齷齪觀點的傢伙?
他們訴諸各種無效的解釋:這是福音派教會網絡的錯,或是WhatsApp上的假新聞風潮造成的。這些說法就好比統治階級試圖把罷工和革命「解釋」成是「共產主義鼓動者」幹的好事一樣。早在1990年代,巴西就曾有一場大規模的反魯拉宣傳活動:「他只是個無經驗、不夠格的金屬工人」、「他是共產黨」、「他甚至沒有大學學位」。然而這些說法並沒有阻止他以61%的選票勝選。
在英國,我們看到針對柯賓(Jeremy Corbyn)空前的醜化宣傳,整個統治集團對他提出的最刁鑽、最苛刻的指控(說他是反猶太主義者、哈瑪斯之友、恐怖份子的愛好者、普丁的傀儡等等)。但這都沒有太大影響。相反的,在再國有化(renationalisation)、免費教育與住房等政策的基礎下,他的支持持續增加。
事實上,波索納洛的勝利是巴西工人黨長期危機的結果。魯拉是透過與資產階級政黨結盟,才在2002年首次勝選。他任命美國銀行家梅雷萊斯(Henrique Meirelles)為中央銀行總裁,遵行與國際貨幣組織(IMF)的協議,奉行財務撙節政策。他還對老年年金制度進行最初的逆向改革。我無意在此清算魯拉政府的功過,但是顯然魯拉執政並未對帝國主義和巴西統治階級的權力造成根本挑戰。不過,魯拉仍能得益於經濟長期成長帶來的相對穩定。
當迪爾瑪·羅賽芙(Dilma Rousseff)於2010年當選時,情況開始轉變。她的政策和魯拉所實施的政策類似,但更右傾了些。她的競選夥伴是資產階級政客,米歇爾·特梅爾(Michel Temer)。她指派地主暨牧場主擔任農業部長,並任命國際貨幣組織官員為財政部長。她和魯拉的主要差別在於:迎接她的是經濟危機期而非經濟成長期。在中國經濟成長放緩的背景下,巴西經濟在2014至2016年間陷入嚴重衰退,迄今仍未恢復。
2013年,青年已開始大規模抗議交通費用上漲,這些示威活動遭地方首長殘酷鎮壓,而這些鎮壓得到中央政府的全力支持。2013年「六月之日」(June days)反映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與工人反對整個統治集團。掌權十年以上的工人黨,也被青年視為起而抗之的統治集團的一部分。然而,羅賽芙沒有改弦易撤,反倒宣布了一整套私有化和撙節的措施。2013年的抗爭以後,2014年世界杯期間又緊接著發生了大規模的抗議,同樣遭到殘酷的鎮壓。為了應付這些抗爭,羅賽芙政府通過了一系列(關於組織犯罪、反恐怖主義...等等)的法律,這些法律嚴格箝制人們抗議與示威的權利。
2014年選舉與彈劾羅賽芙
2014年大選是此進程的轉折點。羅賽芙以對抗資產階級對手內維斯(Aécio Neves)的右翼政策為號召,動員工人黨的工人階級選票,贏得第二輪選舉的勝利。然而,上位後的她卻背叛自己的選民,開始實施內維斯倡議的政策,例如緊縮財政、刪減預算,私有化與攻擊工人權益...等等。
2012至2013年間,羅賽芙的施政滿意度超過60%;到了2015年,卻急劇下跌至僅5%,這是巴西(1985年結束軍事獨裁)恢復民主政治後的歷任總統中,施政滿意度最低的。此時,政府內的資產階級政客察覺到她的失勢,開始透過彈劾奪走她的總統權利。
然後,當他們看到魯拉成為總統候選人並有機會勝選時(許多民眾記得魯拉執政時巴西經歷的經濟成長,以及他與工人黨歷史及革命傳統的關聯性),司法部門介入並以貪瀆案起訴他。最後,即使沒有任何實質證據支持對於魯拉的指控,他仍被判有罪。司法部門更進一步延伸法律權限,阻止魯拉參選。即便如此,當時魯拉仍在民調中遙遙領先,而且有越來越多人表示只願意投票給他,足以顯示民眾對於整個政治體制的全面抵制。
可以這麼說:工人黨憑藉工人階級選票持續掌權,卻與資產階級結盟,實行資本主義政策,這樣的執政紀錄摧毀了自身的名譽,並且切斷與工人階級組織的許多聯繫,更為波索納洛的勝選鋪平道路。即便資產階級政客忙著彈劾羅賽芙,工人黨及工會領導也未認真組織抵禦。確實有一些遊行與示威行動,看來大有可為,卻缺乏持續且不斷成長的組織運動。
民意低落的特梅爾政府持續並加強對工人階級的進攻,使情況更加惡化。「特梅爾滾蛋」的大規模遊行後,全國大罷工緊接於2017年4月登場。巴西工人與年輕人準備好鬥爭,但是他們的領袖卻未領導或促成鬥爭,反擊的潛能就此消散。
的確,波索納洛取巧地利用社交媒體及福音教派網絡,傳播虛實參半的言論、對於「工人黨-共產主義」歇斯底里的仇恨,並且疾呼「讓巴西再度偉大」。正是因為前工人黨政府災難性的各項政策與執政紀錄,這些方法才有如此的影響力。
當然也有其他因素。例如:利用委內瑞拉可怕的經濟危機(根據先前分析,這是企圖管制而非廢除資本主義的結果)有效打擊工人黨(儘管該黨領袖從未真正支持玻利瓦革命)。
「捍衛民主」?
如同格拉德(Serge Goulart)解釋的那樣,哈達德次輪選舉的政策及策略是自我毀滅的。當波索納洛示意為「家庭支持計劃」(Bolsa Familia)3的受領者增加聖誕節獎金,藉此吸引第一輪選舉中支持工人黨的最貧窮選民時,哈達德卻右轉,徒勞地嘗試爭取所謂的「中間選民」。首輪選舉中,他將自己呈現為魯拉的接班人,魯拉的圖像在所有競選文宣中佔據顯眼的位置。次輪選舉中,魯拉的相片被撤下,象徵工人黨的紅色也被國旗的顏色所取代。
面對自稱是「反建制的局外人」的波索納洛,哈達德居然認為自己能以建制派候選人之姿擊敗他。他將自己呈現為捍衛民主的候選人,呼籲民主派大團結(包括在背後攻擊羅賽芙身後插刀的資產階級)。哈達德收復失土的唯一方式,就是認真反駁波索納洛的經濟政策(私有化與對老年年金的攻擊等等),並且遵循明確的反資本主義路線提出替代方案,即捍衛工人階級權益與生活條件。相反地,我們只看到捍衛民主、對話與理解與「鞏固憲法」這些抽象呼籲。
在強制投票的巴西,我們在首輪選舉中已經見識20.3%的棄票率,該比例是1998年以來最高。第二輪棄票率更高,來到21.3%(3,100萬人),加上9.5%(1,100萬人)投下空白票或廢票。這顯示大部分選民雖然拒絕波索納洛,卻也不願投票支持哈達德。
波索納洛的經濟政策
資本主義的評論者們正為波索納洛的勝利而歡呼,並且鼓勵他實施全面私有化,並對老年年金制度進行徹底的反改革措施。
今日的《金融時報》寫道:「基於對波索納洛經濟改革承諾的期盼,特別是改造巴西支出龐大的老年年金制度與私有化國有企業,市場已經有所成長。」它並引用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的意見:
「政府面臨的最終挑戰在於透過紀律嚴明的政策與結構改革,加速財政調整,提升動物本能(animal spirits)與創業精神,釋放昔日被侷限的經濟潛能。」
統治階級根據一個簡單原則來判別所有政府:即後者如何實現他們的階級利益。
當波索納洛開始嘗試實施由超自由派的「芝加哥男孩」經濟學家古埃德斯(Paulo Guedes)所主導的經濟政策時,關鍵的轉折點將會出現。他將遭遇有組織的工人階級之抵抗,而後者從未被真正打敗。一如阿根廷的馬克里(Mauricio Macri)政府,波索納洛將面臨一波波反對其經濟政策的工會行動、大規模動員與全國罷工。此外,波索納洛的地位也並非看起來那般穩固,因為他必須在一個極為分化的國會中與30個不同政黨協議,才能通過立法。
現在不是絕望的時候,我們應該準備好未來的抗爭。當前首要任務是認清我們如何落得這般田地,如此一來才能開始重建具鬥爭精神的工人階級運動。
巴西經驗裡可以學習到一些更普遍的道理,其中之一就是施行右翼政策的左翼政府,只是為反動勢力的勝利打下基礎。要打倒極右翼,不可能是在危機之際,透過呼籲捍衛一個滿目瘡痍的資本主義政權來達成,因為這樣的政權正是在危機之中誕生。
- 1.根據托洛茨基〈再論波拿巴主義〉的解釋:「所謂波拿巴主義,我們的意思是指這麼的一種政體:在其間,經濟上佔統治地位的階級原是具有行民主政府的方法所必需的各種素質,但它為了保存本階級的所有,不得不容忍一個冠以「救主」之名的軍方和警察機器不受控制的指令騎在自己頭上。這種局面由階級矛盾變得愈發尖銳的時期所開創;波拿巴主義之目的是為了阻止衝突的爆發。...資本主義在當前的衰落肯定地損害了民主,並且還不止此,它更揭示出舊有形態的波拿巴主義的完全不足之處;在波拿巴主義原有的位置上,遂有了法西斯主義的到來。然而,作為民主和法西斯主義的橋樑...,便出現了升高到民主之上和釘在兩個陣營之間的「個人政體」;這種「個人政體」同時並守衛著統治階級的利益。」
- 2.「洗車行動」,得名於2014年3月於小型洗車場破獲洗錢的調查,後來並擴大為針對國有石油企業Petrobras高層接受建商賄賂,以換取高價合約。工人黨也被捲入醜聞,並被指控利用這些資金資助競選與買票。魯拉則遭指控接受海濱公寓遭判12年有期徒刑。魯拉自始否認這些指控,堅稱調查行動是政治陰謀,意圖是阻止他再度參選總統。
- 3. 2003年,魯拉提出家庭支持計畫,對1,200萬貧困家庭提供每月小額現金,條件是家中孩童必須就學,此政策大幅降低巴西貧窮率的同時,也提升了學童的就學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