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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黃背心」在抗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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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12 12:00:00
法國團結工聯(Solidaires)與新反資本主義黨(New Anti-Capitalist Party)的行動者

【編按】法國「黃背心」(gilets jaunes)運動,在全國各地展開連續四個週末的封路行動與激烈示威後,終於在日前迫使總統馬克宏宣布凍漲燃料稅,並在週一(12/10)晚間的全國演說中,進一步釋出提高購買力的措施,包括將為領取基本工資勞工每月加薪100歐元。眾人都在關注,接下來的週末,這場由起於反燃料稅並逐漸演變為要求馬克宏下台的運動,下一步究竟為何。

為什麼號稱「打擊氣候變遷」、看似立意良善的綠色稅,會引發如此龐大的民怨,甚至連環保人士也難以支持?對於調漲燃料稅的反彈聲浪,為什麼會引發馬克宏的執政危機?為什麼曾發動罷工反對勞動法修惡、被認為戰鬥性高的法國勞工總聯盟,以及其他的工會領袖,一開始拒絕參與「黃背心」運動?身為法國團結工聯的成員,作者Léon Crémieux試圖在本文解釋上述問題,並且指出黃背心運動的當前危機。

原文標題"What is at stake in the “yellow jacket” mobilization",刊登於International Viewpoint網站。

位於巴黎西南部的黃背心示威者。(圖片來源:Jean-François Monier/AFP)

近一個月以來,一場空前的運動正在法國發生。

2018年11月17日,根據警方說法,全法國各地至少有2,500個路口和收費站被封鎖,出現了30萬名以上的黃背心抗議者(之所以稱為「黃背心」,是因為抗議者身穿根據法律規定必須放在車上的反光安全背心)。接下來的一週,封街抗議在二線城市跟鄉村地區持續進行。11月24日,又發生了許多行動:超過10萬名參與者在各地設下超過1,600個路障,其中也包括巴黎香榭大道上的8千名抗議人士。

這場運動並非任何政黨或工會發起,而是徹底透過社交網絡所建立。其訴求反對預計在2019年1月1日生效的「國內能源商品消費稅」(TICPE)調漲,這項措施將造成燃料碳稅增加,漲幅每公升柴油達6.5分歐元,每公升九五無鉛汽油也將調升2.9分歐元(分別約為新台幣2.3元與1元)。2018年,對柴油的課稅已經調漲7.6分歐元。目前每公升柴油為1.45歐元,其中稅金就佔六成,約85.4分歐元。法國政府計畫在2020年和2021年時,每年再調高6.5分歐元。這是英國和義大利以外,歐洲第三高的柴油稅率。但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比,法國的柴油是消費大宗,佔燃油總體消費的八成。過去一年內,柴油價格就上漲了23%。

法國大報《巴黎人報》(Le Parisien)引用了一份反對漲稅的線上請願書,這份請願在10月中旬取得數十萬人的簽名,11月初更有超過百萬人加入連署。從那之後,全國各地出現了數百個臉書群組,網路上反對稅改的影片被播放了數百萬次(包含由極右派「法國站起來」(Debout la France)的地方代表所製作的影片)。一名卡車司機呼籲在11月17日封鎖巴黎環狀道路,後來數以千計的地方倡議團體,便決定在該日封鎖道路與圓環(兩名黃背心參與者建立了網頁清單,羅列封鎖行動的地點)。主流新聞媒體(特別是BFM電視台)採用了這樣的說法,並且放大了這個現象。

從單純的連署請願行動開始,如今這場運動如野火蔓燒。

這是場什麼樣的運動?

這場運動不但與政府對立,也與工會和政治領袖們對立!這場運動在大眾階級間擴張,並且博得廣大的同情,特別是在工作場所裡得到多數人的大力支持(11月14日前有七成的人支持這場運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場運動在許多左翼圈子裡被畫成諷刺漫畫,還被譴責、被認為是一團糟,甚至被認為是受到公路運輸業雇主和極右派的操縱。然而,所有公路運輸業者協會共同譴責封鎖行動,並要求政府排除路障。對於極右派而言,從10月中旬開始,「法國站起來」的領袖杜邦-艾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就一直積極在媒體上秀出他的黃背心。同樣地,勒龐(Marine Le Pen)所屬的民族陣線(Rassemblement national)也表達了對運動的支持,但同時否定封鎖道路的行動。黃背心運動的多數組織者顯然希望與這些令人尷尬的支持保持距離。法國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和社會黨(Socialist Party)1小心翼翼地對這場運動表達同情。另一方面,雖然法國不屈黨(France insoumise)的領袖如梅朗雄(Jean-Louis Mélenchon)2或魯芬(François Ruffin)3在幾次電視專訪中表達了對這場運動的支持,但例如新反資本主義黨(NPA)的貝森薩諾(Olivier Besancenot)、所有主要工會——不只是法國民主勞工聯盟(CFDT)、法國工人力量總會(FO),甚至法國勞工總聯盟(CGT)與法國團結工聯(Solidaires)都拒絕支持這場示威,堅持抗爭者受到極右派與公路運輸產業的老闆所操弄。

事實上,黃背心運動反映的是大眾階級間的深刻運動。每天有1,700萬人在他們居住城市以外的地方工作,這個人數佔全體經濟活動人口的2/3。在這2/3的人之中,又有八成開自己的車。因此,燃油花費是大眾所關切的,在大巴黎地區更是如此(即使在巴黎市區,也只有一半的勞工以公共運輸通勤)。顯然,附加稅的問題涉及廣大的受雇者!

勞工,特別是勞工的家庭,被迫遠離市中心而居,不穩定性更擴大了勞工與工作場所的距離。在巴黎,搭公車上班的那一半勞工,通常是那些被迫居住在城市邊緣,或者從事工時交錯(staggered hours)的彈性工作的一群。

在官方通膨率被當作工資凍漲的藉口下,汽車運輸成本,特別是柴油價格已經爆炸了。黃背心將民眾的怒火極端化,這種怒火在購買力、工資和退休金方面,表現出顯著的階級性格。

黃背心的怒火,進一步催化在社會中擴散的憤怒,這樣的憤怒起因於政府失信、對購買力與退休金的攻擊,同時給予富人與資本家諸多優惠。反過來說,歷屆執政黨的失信也必須為當前社會形勢擔起責任。馬克宏從這種失信中受益,並因此勝選,現在卻自作自受。

政府透過稅改——取消富人稅(ISF,對資本利得課徵的固定稅)——最富有的1%人口的財富在2019年將增加6%,最富有的0.4%人口的購買力將提高至28,300歐元,最富有的0.1%人口更可以上升到86,290歐元。與此同時,最貧窮的20%人口將面臨收入降低、社會福利增加停滯、住房補貼改惡、退休金減少,以及物價上漲的惡果。

失去民意及執政危機

馬克宏被大部分人認為是富人的總統。在給予富人階級上述好禮後,燃料稅打擊了最低薪的受雇者,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僅如此,馬克宏政府因為其階級政治與不被信任,自夏天起便陷入持續惡化的危機之中。貝納拉醜聞在夏天被揭露。馬克宏的私人保全貝納拉(Alexandre Benalla)在今年5月1日攻擊示威者而被定罪,顯示總統利用國家資源服務個人需求,也令人想起總統競選前夕的費雍醜聞。4貝納拉醜聞後,馬克宏政府內負責環境事務的余洛(Nicolas Hulot),也因為環境承諾多次被否定而宣布辭職。之後,內政部長暨馬克宏早期支持者科隆博(Gérard Collomb)也在初秋宣布辭職。一連串的內部危機,證實這個政府的腐蝕加劇,以及其政治與社會基礎的脆弱。

與前法國總統歐蘭德(Francois Holland)同期相比,馬克宏在各項民調的支持度都低於前者。

法國總統馬克宏於當地時間週一(12/10)發表全國演說,宣布為領最低工資的受雇者加薪,但是拒絕恢復富人稅。(圖片來源:Ludovic Marin/Pool Photo via AP)

「黃背心」的訴求

無論是在社交網路上或是封路現場,所有「黃背心」的訊息都要求撤銷燃料稅,除此之外還有對於生活成本的不滿、主張重新課徵富人稅,或者僅僅要求馬克宏下台。

為了合理化燃料稅並且獲得大眾支持,政府強調對抗全球暖化,以及減少溫室氣體排放與懸浮微粒的必要性。政府發言人格力沃(Benjamin Grivaux)譴責「抽菸與開柴油車的人」,試圖爭取生態左翼的支持。但是,燃料稅調漲在具環保意識的選民之中也沒得到良好的迴響,此外政府輕蔑與傲慢的態度並未讓人留下好印象。

根本原因在於:之前的執政者與現任政府,都忽略了生態政策的當務之急:在偏袒汽車與柴油的政策之後,卻未在郊區與城市邊緣發展公共交通,導致工人階級必須跋涉更遠的距離,才能前往工作地點與城市中心。對無法改變通勤模式或交通工具的民眾徵收更多費用,展示了政府令人難以接受的傲慢。政府意圖移除超過1萬1千公里的鐵路,對於法國國營鐵路公司(SNCF)是一項打擊,同時大部分的鐵路貨運也因為道路貨運(業者)的利益而被犧牲。與此同時,道達爾石油公司(Total)卻可以恣意採礦而無須繳稅。此外,關於2019年財政法案的辯論,揭露了5億多歐元的燃料稅並不會用於生態轉型,而是填補2019年預算赤字,即補償取消財富稅而短少的稅收。

數週以來,政府與媒體帶著居高臨下的藐視態度,試圖污衊這場運動,例如稱它為一場來自「被遺忘的領域」或「法國邊緣」的運動,或是指涉這場運動是一群沒有教養、對氣候變遷無感的「農民起義」(jacquerie)。

有組織的工人運動在哪兒?

「黃背心」運動並非由工人運動與組織發起,顯示後者在許多地區及工人組織中失去影響力。如同「課徵金融交易稅以協助公民組織」(ATTAC)與哥白尼基金會(Fondation Copernic)在《世界報》(Le Monde)專欄所說的那樣,這也是社會運動近年來累積的失敗的結果。「黃背心」迅速設下路障並且採取直接行動,也是對於傳統街頭示威模式的拒絕,同時延續了近年具戰鬥性的社會部門所採取的封路行動。

此外,工會領袖採取的策略,暴露(他們)無能承接運動的這個弱點,這是大有問題的。這樣的策略,以「黃背心」受到「極右翼」操弄或是這是一場「去政治」的運動為藉口。但是一如ATTAC與哥白尼基金會在專欄中所說的:「要對抗這種公然的挑釁、極右翼對於運動的工具化,以及反稅主義的風險,無法通過『空椅政策』(藉由缺席方式凸顯自己存在的策略)或是責怪示威者的方式達成。相反的,我們必須進入運動中去制衡,並在裡頭對抗試圖支配運動的極右翼與雇主,來贏得文化與政治的鬥爭。」

不過,許多工會下級單位及社運人士,毫不遲疑地支持並呼籲參與「黃背心」運動。特別是法國勞工總聯盟冶金分會、聯合民主團結工會工業分會、法國工人力量總會交通分會,以及其他許多個別部門都呼籲提出一個主張提升工資、反對打擊大眾階級的間接稅,以及提倡累進制所得稅的工業綱領。這些呼籲經常清楚反對燃料稅,同時強調一套真正能打擊道達爾的生態政策,並且發展公共交通與鐵路貨運。

在社運網絡中或是報章雜誌上,所有的報導都證實這個運動具有民意的現實。運動基本上由受雇者與退休人士組成,同時也包含自僱者與小企業主,這些人的收入微薄,並且飽受政府全力攻擊所苦。參與路障或是發放手冊的新反資本主義黨行動者,也見證了運動歡迎——更重要的是——全面同意恢復課徵富人稅,以及終止給予富人的優稅減免。

運動的當務之急

無論最終結果為何,這場運動都有重大的政治風險。關鍵在於如何讓它的結構更加民主,同時與工人運動的組織匯合;這些工人運動組織希望藉由對政權全面宣戰的方式,領導一場普遍的鬥爭。政府希望「黃背心」只是一個插曲,之後便可返回「正常」的政治與社會生活。11月17日後,所有媒體大幅報導各種衝突,在封路現場受傷的群眾,以及被撞死的「黃背心」參與者。媒體也凸顯運動裏頭的種族歧視與恐同行徑,藉此抹黑整個運動;雖然這些行為不可接受,卻僅僅是運動的第一小部分。比起其他社會運動,政府對於黃背心的處理更加謹慎,但是仍大力鎮壓封路行動,特別是11月24日香榭大道上的示威。雖然黃背心對街頭示威與衝突感到陌生,卻並未阻止他們設下新路障的決心與意志。政府希望衝突的畫面,以及(運動)年終歡慶般的示威方式,能夠導致運動的消亡。如果工人運動也有相同的想法,將大錯特錯。處於邊緣位置的極右翼正等待突擊運動的機會,並且希望沒有任何反資本主義的觀點進場給予運動新的視野。時常被拿來與黃背心做對比的2013年義大利「乾草叉」起義(Forconi)5,對於反資本主義者也是一項提醒。這些反資本主義者不只想把民眾憤怒與社會不滿用來對付為富人服務的政府,更要用它們為反資本主義的攻勢鋪路,達到解放的目的。

  • 1.法國兩大政黨,政治立場分別為中間偏右與中間偏左。
  • 2.法國不屈黨是梅朗雄於2016年總統大選時創立的左翼政黨。
  • 3.國民議會議員,曾在2016反對勞動法改革的不眠之夜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
  • 4. 2017年,費雍代表共和黨參加總統大選,卻被媒體揭露於擔任國會議員期間,虛設助理職位,讓妻子白領薪水。
  • 5. 2013年底,義大利爆發反對政府撙節政策的示威,該運動以「乾草叉」為象徵,參與群眾來自農民、卡車司機、學生、失業者等社會各個階級,同樣以封路為手段,運動組織也很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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