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陳韋綸
10月31日,在「台灣社會企業願景高峰論壇」中,智榮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宏碁集團創辦人施振榮以「用王道文化推動社會創新創業」為題目,發表演講。根據《社企流》報導,施振榮在演講中闡述三大王道核心概念:包括永續經營、創造價值、利益平衡,期望新企業精神可以長期對社會創造價值,並調整不同利害相關者的動態平衡。(相關剪報)
這不是他第一次談社會企業。今年(2013)1月,施振榮在「藝文社會企業發展論壇」中,以「王道精神與社會企業」發表演講,表示應該要讓社會企業活用資本力量賺錢,才是王道。(相關剪報)在2月份的一篇報導中,他表示自己新的人生定位是「社會企業家」,而過去所創建宏碁等,只能算「類社會企業」。(相關剪報)
2006年《遠見雜誌》針對年營收超過1,000億以上的科技業,評價其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簡稱CSR)表現,並選出台積電、友達光電、光寶科技、奇美電子、宏碁與緯創資通為表現傑出的企業。(相關剪報)其中宏碁跟緯創資通都屬於被施振榮稱為「類社會企業」的宏碁集團。自2008年起至2013年,宏碁一共舉辦了五屆「企業社會責任論壇」,邀請利害相關人、非營利組織、人權團體以及環保團體代表與會,討論如何落實CSR機制。(相關剪報)看起來,宏碁集團確實是企業社會責任的模範生。
但,真的是這樣嗎?
國際組織調查 揭露跨國血汗真相
荷蘭老牌的非營利組織「跨國企業研究中心」(Stichting Onderzoek Multinationale Ondernemingen,荷蘭文縮寫為SOMO),於2005年及2007年,分別公布了一份《宏碁公司企業檔案》及《宏碁公司企業社會責任檔案》。這兩份報告透過跨國的非營利組織共同合作,以實地訪查並調閱蒐集大量資料所寫成。當時《苦勞網》曾經將其翻譯成中文並公布。(報告連結)在這兩份報告中提到了下述現象:
屬於泛宏碁集團的緯創資通[1],在菲律賓子公司的員工有30%以上每週工時達72小時,以1週工作6天來看。1天要工作長達12小時。依據菲律賓的勞動法規,勞工每日正常工時不得超過8小時,但容許「緊急狀況」發生時,雇主可以要求員工加班工作。然而在緯創資通,超時工作根本就是常態。菲律賓政府規定,勞工一天工作超過8小時的加班費,需以正常工資為標準加計25%,而緯創資通卻違法未發給加計部分。
當地的工會組織者和菲律賓緯創資通公司的所有受訪員工都表示,公司裏並無工會組織。公司發言人雖表示尊重員工組織工會的權利,但工會組織者表示緯創資通實際上百般阻擾。當他們首次向公司表達籌組工會意願時,公司就要求他們打消念頭。換言之,在緯創中勞工並沒有結社的自由,已經違反「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縮寫ILO)的公約。
菲律賓的勞工法規定,不論是否有給付加班費,任何工廠都不得讓任何年齡之女性於晚間10點到隔日早上6點之間工作。然而,菲律賓緯創資通公司的員工中,75%到80%是女性,她們經常必須熬夜工作。
在中國的情況,宏碁的零件供應商之一深圳永宏電子廠,僱用了超過200名低於16歲的童工。這些童工每天工作13小時或每月390小時(30天);在旺季時,每月工時超過400小時,而且其中60小時不給薪。深圳市的法定最低加班費,在平日和假日分別為每小時6和8元人民幣。永宏被發現分別只付4.5和5.8元人民幣。工人每月加班至少150小時,而且超過150小時的部分不給薪。中國勞動法令要求雇主為勞工投保社會保險,包括工傷意外險、醫療保險和老年退休金;但永宏對勞工沒有提供任何法定的社會保險。同時,宏碁在中國生產鍊上的公司,多半沒有提供健康與安全的勞動條件,員工經常暴露於粉塵、噪音、化學物質和焊接煙霧中,缺乏適當防護。
排放廢水 長期毒害霄裡溪
發源於桃園,流經新竹並出海的霄裡溪,被政府公告為甲級水體[2]。中華映管(簡稱華映)和友達光電(簡稱友達),自1999年起於霄裡溪上游建造液晶螢幕面板廠,排放廢水進到霄裡溪。然而在河的下游,除了有引霄裡溪灌溉的1,400公頃農田外,還有自來水取水口。當初友達與華映設廠的環境影響評估報告書中,曾表示「並未經飲用水水源水質保護區或飲用水取水口一定距離」,環評結論也指出「如排放口下方有自來水取水口,則排放口應移至取水口下方」。雖然無法證明廠商於環評資料中蓄意造假,但他們說法顯然不符事實[3]。(相關文章)
友達、華映排放到霄裡溪的廢水中,含有光電廢水特有的重金屬「銦」和「鉬」。根據勞委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的資料,銦會刺激眼睛、皮膚、呼吸系統,可能導致肺永久性傷害或肺水腫,甚至死亡;鉬會刺激眼睛、鼻子和喉嚨、造成體重減輕、妨害消化、尿酸增高,本身患有腎病、肝病、慢性呼吸疾病的人更容易受到危害。然而這只是眾多面板廠所用化學物質的其中兩種,還有更多我們不清楚的毒物被使用和排放。(資料來源:地球公民基金會)
過往環保署僅以一般工業廢水的標準檢驗友達、華映的排放水,但光電產業廢水特有的「銦」、「鉬」等重金屬,不在檢驗標準中。更別提高科技業廢水中還含有各種環境賀爾蒙及特殊化學成份。即便廢水符合「工業廢水排放標準」,也僅代表各種需檢驗的成分達到「可排放」標準。而這個標準又遠低於「可灌溉」和「可做為飲用水源」的標準。簡單地說,廢水就是廢水,即便容許排放,但不能拿來灌溉、更不能飲用。自1999年起,友達與華映每日排放2萬噸以上的廢水進入霄裡溪,讓原本為甲級水體的霄裡溪,於2006年變為中度污染。(相關文章)光電廢水不僅毒害了農田作物,更污染了新竹縣新埔鎮3萬5千多人的飲用水,嚴重威脅人民健康。2013年新竹縣自來水接管率為81%,新埔鎮僅為57%,表示霄裡溪沿岸仍有近2萬人直接使用河水或井水,受害甚深。(相關剪報)
抗爭成果 反遭CSR收割
在經過當地民眾以及環保團體漫長的抗爭之後,環保署終於在2009年11月26日,將銦、鉬兩種重金屬列入用水管制項目,設定安全標準。但從2010年到2011年間,就多次在井水中驗出超標。根據《飲用水管理條例》,飲用水的主管機關應為環保署。在2012年3月,友達排放許可即將到期前,經濟部竟然逾越權限發出一份公文,表示因為居民對水質有疑慮,所以「霄裡溪將不再做為飲用水源」。環保署隨後跟進表示,既然霄裡溪不再做為飲用水源,那麼友達跟華映排放廢水進霄裡溪就沒有違反環評結論。桃園縣政府接著迅速地發給友達新的排放許可,期限到2016年11月12日。(相關剪報)
2012年4月,新竹縣長邱鏡淳與多位地方政治人物與民眾向監察院陳情,監察院也在同年9月發佈糾正案(糾正案文),內容直指行政院疏於監督,經濟部及環保署罔顧職責,導致優質水源遭受污染。監察院要求行政院需於3個月內協調相關單位解決。12月,行政院回覆,已由環保署與友達、華映兩公司協調。友達、華映也承諾最晚將於2015年12月31日前完成「全回收、零排放」目標。(資料來源)
友達跟華映在開發時,藉著提供不實資料,通過了環評,得以將大量廢水排放進有數萬人飲用、灌溉上千公頃農田的霄裡溪。過了幾年,將優良的「甲級水體」變成「中度污染」,政府還反以水質已經受到污染為由,宣布霄裡溪不再做為飲用水源,讓友達與華映的廢水排放就地合法。這中間,除了政府各單位演出荒腔走板外,友達跟華映不僅沒有承擔造成污染的責任,也不願意主動解決問題。直到民眾跟環團發起長期抗爭,才被逼著承諾做廢水的「全回收,零排放」。如果說現在能夠做,那為什麼十幾年來什麼都不願去做?
諷刺的是,2006年,霄裡溪水質被降級的那年,友達光電恰好獲得《遠見雜誌》頒發社會企業表現優良的「楷模獎」(資料來源)。而在友達光電目前的官網上寫著,友達因為「企業公民責任」而「主動開發」「製程廢水全回收工程」。(資料頁面)並將這些「保護霄裡溪行動」,放進自己的〈企業社會責任報告書〉當中。輕易地以企業社會責任,收割了民間團體的抗爭成果。面對這樣的狀況,只能以荒謬來形容。
根據上述事蹟,也許我們可以說,友達、華映很糟,緯創跟代工廠永宏很壞,但這又跟宏碁有什麼關係?
追溯生產鍊 宏碁難卸責
在面對哪些是企業的責任?誰該負責?該付多少責任?該怎麼負責?這類的問題,其實並不容易回答。其中,「商品生產鍊」是釐清責任的重要關鍵。電子產品在送到消費者手中前,從原料的採集、加工、製造、組裝、配送到販賣,有非常多的企業參與其中。
2001年,宏碁集團拆成宏碁、緯創、明碁(2002年更名為「明基電通」)三大企業集團。其中宏碁負責研發、行銷、建立品牌,而緯創負責代工製造業的「骯髒活」。在宏碁販售的電腦中,可能沒有任何一個零件是宏碁自行製造的。在這種狀況下,如果僅關注「宏碁本身」的企業責任,不要求他負起整個生產鍊的連帶責任,那麼我們可能找不出什麼問題,宏碁也可以輕易地將責任轉嫁出去。
宏碁Travelmate C300筆記型電腦生產鍊示意圖,點圖可放大。圖片來源:(〈宏碁公司企業社會責任檔案〉)
以宏碁2005年所推出的Travelmate C300筆記型電腦為例,光零組件的供應商就多達50間以上,宏碁可能只是這些零組件供應商的客戶之一,更別提這些廠商都還有更上游的廠商。然而,宏碁公司在2005年出版的《環境報告書》中自己寫著:「宏碁對於供應鏈管理乃採「同一家公司」的理念,…由宏碁設定目標,供應商自行提出執行方案。」(報告連結)顯見宏碁做為品牌電腦公司,既然能夠為販售的電腦零件品質負責,應該也有能力確保這些零件製造過程中的環境、勞動與各種人權標準。
回到友達、華映污染霄裡溪的案例。2008年環保團體抗議宏碁時,宏碁是友達的第二大客戶,宏碁的第三大股東佳世達科技(前身為明基電通),與友達同屬「明基友達集團」,互為最大股東,董事長均為李焜耀。同時,佳世達(明基)也屬於泛宏碁集團一份子。在供應鏈關係中,宏碁8.9吋和14吋的筆電面板由友達提供、18.4吋則由華映提供。(相關剪報)因此環保團體找上宏碁,希望宏碁能在霄裡溪污染的具體案例上落實企業社會責任,對供應鍊廠商施壓,而非寫寫報告,辦辦論壇了事。然而,宏碁不僅不願解決霄裡溪的問題,反而更變本加厲於2012年環評會上,要求讓位於龍潭的宏碁渴望智慧園區(友達光電為園區主要廠商),引進新工廠增加產能,並讓新增的廢水也排放進霄裡溪。(相關剪報)
SOMO在撰寫完《宏碁公司企業社會責任檔案》後,為求報告內容正確無誤,SOMO曾提供完整內容向宏碁求證[4]。但宏碁沒有公開否認此份報告內容,僅在報告出版之後,透過法務部門回信表示:緯創資通為宏碁轉投資的公司,投資跟營運是兩回事,不能把帳算在宏碁頭上[5]。然而,緯創資通是由宏碁分家出去,不僅僅是一間上游廠商,而是宏碁集團的一份子。宏碁又長期為緯創最大股東,施振榮本人亦擔任一席董事。這樣的情形下,不僅宏碁得對緯創、友達、華映等企業劣行負相關責任,施振榮身為宏碁創辦人,又具備實質決策影響力[6],更加是責無旁貸。
宏碁高層犯錯 底下員工挨刀
宏碁日前公布今年第三季財報,大幅虧損131.2億元,創下宏碁歷年來最大單季虧損,股價更一度跌到14.8元的歷史新低(資料來源)。董事長暨執行長王振堂請辭,由創辦人施振榮擔任「變革」委員會召集人,啟動組織改造。目前首先預計執行「人事及業務重整計畫」,包括中止部分產品開發計畫、刪減模具材料及法律費用預留等,預計還要縮減全球人力7%。(相關剪報)對於宏碁鉅額虧損的原因,財經媒體多半歸咎於高層的各種決策錯誤。(相關剪報)王振堂即便請辭,仍舊還是一席董事,但員工卻因此要承擔高層犯錯的後果。
根據宏碁2012年所發佈的財務報告,該年全年總營業成本為新台幣3千5百多億元,但薪資支出總和僅為37.1億元。(財報連結)正因為宏碁本身沒有製造部門,所以進貨成本比重高,而人事成本比重低。但以今年度第三季就虧損131.2億元來看,縮減員額部分省下的一年2至3億元(簡單以7%估算)不過是杯水車薪。
平心而論,如果宏碁有一套很清楚的重建計畫,計畫中包括了員額的調整,這可能沒什麼問題。但目前並沒有看到什麼具體計畫,只是先砍人節流再說。若虧損主因出在高層錯誤的產品或市場策略,那麼裁員其實對於解決宏碁虧損沒有多少幫助。
企業虧損的裁員目的通常有以下幾種:第一是在財務結構中人力成本確實沈重。(宏碁看來不大像)第二是宣示組織改革企圖,為重建投資人信心而裁員。(就是挽救股價啦)第三是為了要讓可能的買家方便併購,自己先做組織的調整與瘦身。日前市場上曾盛傳,有投資銀行牽線,想撮合聯想或華碩併購宏碁,當時施振榮個人曾表示「順其自然」。(相關剪報)如今施振榮接手重掌宏碁,但我們仍能質疑,這樣大砍員工名額是否只為了搶救股價或「妝點賣相」?而這樣的做法算是「有社會責任」嗎?
別人的血汗 就是我的財富啦
面對電子業「血汗電腦」的爭議,施振榮於2012年3月參加一場論壇時表示,對開發中國家來說,這些在美國引起爭論的事(血汗工廠議題)只不過是經濟發展的過程,努力工作怎麼算是血汗呢?(相關剪報)2012年6月份的《天下雜誌》〈十大名人幸福金句〉中,亦收錄了施振榮的幸福金句,他說:「血汗工廠是個過程,在追求幸福時,有一點血汗,是可能的。」(相關剪報)
根據《壹週刊》2010年統計,施振榮擁有的財產高達52億元,名列台灣50大富豪第26名。(相關剪報)說得不客氣些,施振榮龐大財產中的一部份,難道不是藉著污染霄裡溪、剝削中國、菲律賓等地的勞工所得來的嗎?因為別人的血汗,成就了自己的財富。他竟然還能夠大談「血汗幸福論」,稱宏碁為「類社會企業」,並以「社會企業家」自居。施振榮本人究竟盡到了怎樣的「社會責任」?宏碁又是個怎樣的「類社會企業」?
大老闆談社企 請鬼拿藥單
在最寬鬆的定義下,「社會企業」是以「解決特定社會問題」為目的的組織。在本文所述案例中,我們看到宏碁,以及跟宏碁有企業集團裙帶關係,或是供應鍊上游的緯創、友達,還有華映等。上述這些企業在生產產品,追求獲利的過程中,犧牲環境生態[7]、侵害勞工權益、扭曲行政程序、增加社會成本,製造了許多社會問題。然後我們不僅不去追究相關責任,反而讓施振榮這些「成功企業家」們,大談「如何解決社會問題」、「如何創造社會價值」、「如何邊做公益邊賺錢」。
像施振榮這樣的企業家,在決策機制的最高層,必定是壞事不沾,好處拿盡,捐捐錢抵稅外還可以賺進公益形象。就像港片中的黑幫老大一樣,老大不會親自在街上拿刀砍人,也不會親身參與非法交易。抓不到老大實際作惡的把柄,但大小事總有他的一份。
當施振榮在分享王道精神和永續經營理念的同時,霄裡溪邊的居民正持續受到工業廢水的毒害;宏碁供應鍊廠商的工人,可能還處在違法的勞動條件中。(施董開示,有一點血汗也是在追求幸福喔)在這些問題被正視並確實處理之前,施振榮有什麼資格談社會責任跟社會企業?
社會企業理念的推廣者,若要宣稱社會企業是對資本主義的反省,或嘗試想要解決特定社會問題。(相關文章)都必須嚴肅看待這樣的一個現象:如果被拱上台來談解決社會問題的這個人,正是製造社會問題的人,這麼做難道不是「請鬼拿藥單」嗎?如果不聚焦在具體發生的各種問題上,所謂對社會的反思檢討云云,恐怕也將流於空泛的口號,甚至成了擦脂抹粉的工具。或者,不管大鬼小鬼,只要口袋夠深又願意掏錢的,不僅是個好鬼,還可以被信徒當神一樣供起來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