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宏聲稱這個退休金改革方案,是以「平等」和「普遍性」為號召,但事實上卻是對退休金制度的修惡。正如本文所指出:所謂的「平等」,不過是將給付「拉低到同樣的水平」。此外,這次的改革還有其他更多不利於勞工生存的缺陷。作者提醒我們,馬克宏這次對於退休金改革的一意孤行,其實只是他推行新自由主義路線的其中一部份而已。因此,這次的鬥爭更大程度上是要回應以下問題:「法國人民想要活在什麼樣的未來:社會民主或是專制的新自由主義?」
原文標題"France at a Crossroads",刊載於左翼網站CounterPunch。
法國全國大罷工進入破紀錄的第七週後,似乎已經來到了存亡關頭。儘管警方強行鎮壓,仍然有超過百萬人走上街頭,抗議總統馬克宏提出以新自由主義來「改革」法國的退休制度,這套在二戰尾聲建立的系統,過去曾被認為是全世界最好的制度。實際關鍵在於人們希望活在怎樣的社會:是基於冰冷的市場算計或者是人類團結?勞工與政府兩方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展露妥協的意願。
機不可失
馬克宏政府冒著自身正當性的危機,希望在不退讓的情況下推動「關鍵」改革,無論這項措施多麽不得人心。另一方面,罷工的鐵路與運輸工人,也承受鬥爭的衝擊,從去年(2019)12月5日罷工開始以來,已經損失了數千歐元的薪資。在第六週後,他們無法接受兩手空空地回去工作。他們的目標遠大,要求撤回整個政府計劃。
目前情況看起來「機不可失」,而且運輸工人明顯是來真的。當政府(與工會領袖)提議在神聖的聖誕節/新年假期「休戰」,基層投票決定持續鬥爭,他們的領導人只能把話收回。
儘管造成通勤族與遊客的不便,運輸工人卻不孤單。急診室的護理師、醫師(他們已為病床、人員與物資不足罷工了數月)、公立學校教師(他們正抗議全國課綱「改革」不夠民主而且難以理解)、巴黎歌劇院舞者(穿著芭蕾舞裙)以及其他職業通通都加入了罷工行列。
罷工工人與「黃背心」鬥陣
除了罷工工人,隊伍中所謂的「黃背心」也很顯眼,並且扮演關鍵角色。過去一年多來,他們設下自我組織、幾乎無領導者的「壞榜樣」,這樣的社會抗爭擄獲大眾的想像力,他們在街頭的直接行動也在2018年12月爭取到馬克宏的真正讓步。這樣的勝利讓法國有組織的勞工運動基層印象深刻,2018年春天,他們曾經歷三個月有紀律但是效果有限、時有時無的罷工,最後卻無法爭得任何妥協,只能一無所獲地回去窮忙,看著馬克宏推行一連串新自由主義私有化政策並刪減失業津貼。
雖然人數減少,黃背心在政府殘酷鎮壓、失真媒體只聚焦「黑群」(Black Bloc)暴力以及工會領導階層輕視的情況下,在2019年時仍持續自主抗議。但是基層沒有遺忘他們設下的「壞榜樣」。今日的大罷工最開始只是巴黎地鐵工人9月的自主罷工,他們反常地在未徵求領導與管理階層許可的情況下自行關閉系統。
同時,起初因為不信任工會所以選擇和馬克宏獨自對抗的黃背心,開始與法國勞工運動尋求「匯合」。去年11月,黃背心全國「集合大會」的代表幾乎一致投票同意加入工會在12月5日發起的「無限期大罷工」。法國總工會(CGT)主席馬丁尼茲(Philippe Martinez)也一改先前的冷淡態度,立即歡迎他們的加入。
政府挑釁
現在因為退休制度而引發的全國抗爭十分頑強(就像美國的社會保險不容侵犯),無論形式或實質上,都可以理解成是因為馬克宏的刻意挑釁。退休金改革不僅缺乏迫切性,也沒有正當理由直接廢止這個脆弱的制度,由上至下匆忙地以模糊、根基於「普遍性」的新自由主義計畫取而代之。現在的退休金制度並沒有赤字,馬克宏打著公平、效率與合理的名號,宣稱有必要用單一「計點」制度取代20多個(與各行各業代表協商多年的)「特別」退休基金,只是煙霧彈罷了。
事實上,這些「特別基金」只涵蓋了大約1%的退休人員(一百萬左右的礦工、鐵路工、運輸工、水手、芭蕾舞者等等),他們因為所屬的特定職業在生理或心理方面的繁重特質所以能提早退休。(即便再把四百萬名公家僱員列入「特別基金」,增加後的數據也不到25%)。而且,馬克宏自己近來就特別將軍警(他承擔不起疏遠這些人的壓力)和歌劇團芭蕾舞者(很難想像他們能踮腳跳舞到60歲)排除在外。
在「眾人平等」的煙霧彈背後是一個古老的謊言:將給付減少到一個最低的共同數字,藉此「均化」每個人的收益。的確,根據獨立計算,在馬克宏的計點制下,平均退休金將減少約30%。由於這些「點數」計算期間是退休之前的總工作年數,而非目前工資最高或最後幾年的75%,馬克宏的計點制將懲罰那些就業不穩定的人,例如為了育嬰而離開職場數年的婦女,然而政府卻無恥地宣稱在這場所謂的改革之中,婦女將是「大贏家」!
強迫購買
這個計點制度最大的謊言是,只有到了你要退休的時候,每個累計點數的實際現金價值才會被計算。屆時以歐元計算的總值,將會由那時執政的政府根據當下的經濟狀況決定(例如計畫完全生效的2037年)。在目前的制度下,每位學校教師、鐵路工與職員可以計算她/他在62歲退休時將會領到多少錢(並選擇提早退休)。馬克宏的計點制將讓她/他處於一片黑暗之中,直到為時已晚為止。他的制度就像是賭場,你用一定的價格(假設每個10歐元)買入10片籌碼之後接著下注。當你拿著贏來的籌碼到櫃台時,才發現你的每片籌碼如今只剩下5歐元的價值。驚喜!莊家贏了!
因為既有的退休金制度,今日法國人平均壽命比其他歐洲國家多出五年。此外,根據《紐約時報》:「法國65歲以上的貧窮率少了5%,很大一部份是因為退休金制度。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在美國,該數字將近20%。法國的預期壽命增加,美國卻顯著下降。」即便親政府的法國媒體盡可能美化馬克宏混亂且令人困惑的改革,這仍是強迫推銷。所以何必改變呢?
不平凡的總統
當馬克宏在2017年上台時,他誓言絕不成為一位「平凡的總統」。打從一開始他就公開宣稱將對法國社會進行徹底的變革,目的是使它符合1980年代柴契爾/雷根新自由主義的革命,而他的方法是獨裁的。他由上至下地實施私有化與反改革計畫,主要是透過命令,刻意迴避與國會、政黨、地方當局與工會等「中介團體」協商。特別是工會,傳統上,他們與雇主公會(馬克宏主要的支持基礎)都是政府(正式任命)的「社會夥伴」。
在主流媒體(由政府與三大企業控制)的支持下,馬克宏至今大抵成功地推行其新自由主義計畫,公然藉由降低生活水平(因此增加不平等)來增進法國的「競爭力」(即企業獲利)。一旦成功,他提出的退休金「改革」將為其最終目標打開大門,就是「改革」法國公費醫療制度(全民醫療保險),醫療的私有化已經是現在進行式。
可想而知,這些措施並不受到民眾歡迎,但是執政風格專橫的馬克宏,成功分化並且顛覆反對派,甚至不惜動用警察暴力。這是黃背心等自發運動的命運,他們經常遭遇毆打與催淚瓦斯的攻擊,重傷案件高達上百(包括失明、斷掌以及好幾起死亡),警方至今免責,媒體也掩蓋了事實。雖然被聯合國與歐盟譴責,政府殘暴的鎮壓措施如今仍被用來對付罷工者與工會示威者,儘管傳統上法國軍警對這些人較為寬容。
但鎮壓可能只會火上加油。1月9日,在一場估計有50萬人參與的和平、合法的群眾遊行進入尾聲之際,巴黎、羅恩與里爾各地的打擊犯罪小隊(BAC)接獲命令,打破遊行隊伍並包圍人群,對他們祭出催淚瓦斯和棍棒毆打,並在近距離發射球彈槍(譯註:flash-ball,儘管官方宣稱這是「非致命武器」,球彈槍仍在黃背心運動期間造成示威者眼睛失明、骨折等傷害),導致124人受傷(包括25人重傷),並有980人因為催淚瓦斯感到不適。
這些殘暴的攻擊特別針對記者與女性(護士與教師),被拍下後,驚人的影片在Youtube上被觀看數百萬次,卻被政府發言人嗤之以鼻。此舉非但沒有令罷工者沮喪,蓄意的暴力只會惹怒他們,而黃背心設下的「壞榜樣」則不是工會領導人能夠駕馭的。
中心失去控制
為什麼馬克宏寧願賠上聲望與總統職位,也要和勞工領袖們對峙?傳統上,工會領袖在類似的情勢中,總是被視為順從政府的女侍。歷史學者想起1938年共產黨底下的法國總工會,其主席多列士(Maurice Thorez)終止了大罷工與佔領工廠的行動,並稱「我們必須學會如何停止罷工」。1945年解放巴黎(譯註:Liberation of France,二戰盟軍自德軍手中奪回巴黎的戰役)之際,多列士再度告訴工人「捲起袖子」,在為社會主義罷工前先重建法國的資本主義。1968年學生-工人自主起義時,法國總工會與戴高樂協商解決方案,把不情願的罷工者拉回去工作。
今日,接受政府補助的法國工會被官方任命為(政府與企業的)「社會夥伴」並非沒有原因。然而,效忠新自由主義與柴契爾教條的馬克宏不斷侮辱法國總工會的馬丁尼茲以及其他工會領袖,並將他們(與其他「中介團體」)排除於政策制定過程之外。
必要的犧牲
這位「不平凡」的法國總統打從一開始就貫徹其專橫執政。儘管許多國外人士將它視為「進步派」,馬克宏就像川普、普丁與其他國家元首,奉行新自由主義的「專制式民主」信條,而他顯然寧願賭上自己與法國的未來,也要一勞永逸地壓制他的反對者,特別是工會。
因此重點不只是關於退休金權利的爭執,這個問題正常而言,可以透過包括政黨、民選代表、國會結盟以及與勞工的集體協商等政治過程進行談判與裁定。問題在於法國人民想要活在什麼樣的未來:社會民主或是專制的新自由主義?《紐約時報》法國分部資深組長諾西特(Adam Nossiter)在1月9日一篇發人省思的文章中扼要地指出,這是一場「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對抗,並因法國兩百年歷史而擴大。」
身為技術官僚與昔日羅斯柴爾德銀行的投資銀行家,馬克宏在2017年時意外上台,當時傳統左翼與右翼政黨在總統選舉第一輪落馬,讓這位「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候選人獨自與原始法西斯主義的國民陣線候選人(National Front)勒龐(Marine Le Pen)對峙。馬克宏被絕大多數法國人視為是「有錢人的總統」,他必須不屈不撓,因為其背後支持者只有政權交易所(Bourse)、法國企業運動(MEDEF,法國最大的雇主聯合公會)以及警察。
結論
另一方面,隨著鬥爭進入第七週,我不禁想到如果這是真正的總罷工,即所有工會工人都在12月5日時走出工作場所,如果鐵路、地鐵、巴士、學校與醫院(甭論煉油廠與發電廠)都關閉了,鬥爭在幾天之內就可以結束。
但這裡不是美國,在2019年9月到10月間,4萬8千名的美國聯合汽車工人( United Automobile Workers)關閉了50座通用汽車的工廠,並且堅持超過六週,期間沒有任何一位工人、零件與完工的汽車能夠跨越罷工線,直到罷工結束為止。
法國沒有「工會企業」(譯註:union shop,僅雇用工會成員的企業),罷工基金短缺,五個不同的總工會為了特定產業的代表權而彼此競爭。在法國,如果真有罷工線,也只剩表面上的意義,在罷工期間,10-90%的工人仍在工作。例如現在十條法國高速列車(TGV)當中,有七條路線仍在營運,許多鐵路工人為了支付帳單返回職場,然後在這週稍晚再重新罷工並加入示威。這樣的情況還能維持多久?
老生常談:「當不可抗拒的力量遇到無法移動的物體,妥協難以避免。」一決雌雄的最後時刻似乎即將到來。馬克宏對於退休議題的態度傲慢且固執,顯然以其總統職位為代價孤注一擲。只有時間能說明一切。或許馬克宏相信時間站在自己這邊,等待運動慢慢消退,然後在春天推行他的改革。
最新近況
法國總理菲力普(Edouard Philippe)在1月12日時大聲宣布撤銷將退休年齡由62歲延長至64歲的「提議」。這只是另一個分化反對力量並且拖延鬥爭的煙霧彈,一如我先前說明的那樣。
雖然遭到法國總工會與其他罷工中的工會譴責,政府的承諾立即得到階級合作主義(「溫和派」)的法國工人力量總工會(CFDT)的公開接受,理由是對彼此有益。現在工人力量被納入計點制財務情況的協商,而協助前幾任政府推行新自由主義改革的工人力量也支持計點制。
菲力普的宣稱顯然只是空頭支票,因為只有兩種方式可以增加退休基金:要嘛增加支付年數,要嘛增加勞工與管理階層每年支付的金額。儘管勞工表達願意支付更多費用,法國企業運動仍堅定拒絕,排除了這場人為危機顯而易見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