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嘻哈圈子裡我算是奇葩/我是在激發並延續這文化還是在背離它?/為了解答這個問題 我用唯物辯證分析法/來試圖揭發真理和帶你熟悉一下…」
——鍾翔宇〈延續和決裂〉
鍾翔宇,1993年生的嘻哈音樂創作歌手,父親是韓國華僑,母親是台灣閩南人,他在資本主義頭號霸權美國生活長大,卻唱出一系列反對資本主義和美國帝國主義的歌曲,他在歌曲中自稱是「說唱的列寧」,要「振興左翼的魄力」,2018年推出首張專輯《炮打司令部》,就入圍台灣金音獎「最佳專輯獎」,引起各界注目。去年(2019)7月他的第二張專輯《星星之火》問世,同樣取得好口碑和銷量佳績。
《星星之火》收錄的六首歌,曲風和主題都具有連貫性,在第一首歌〈星星之火〉中,鍾翔宇取樣了非洲人民社會主義黨主席奧馬利‧耶什泰拉(Omali Yeshitela)的演講,扼要解釋了世界資本主義的源起和擴張;〈延續和決裂〉回顧嘻哈音樂的歷史,並揭示他重回反壓迫的激進嘻哈傳統的左翼立場;〈流言蜚語〉旗幟鮮明地批判美國橫行世界的霸權行徑,質疑「我問你唯一動用核武器的到底是誰?/為何朝鮮發展核武就被認為是罪?」;〈夢〉以自己家庭背負債務的真實故事,拆穿「美國夢」的美麗神話;〈這不是請客吃飯〉把矛頭對準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直言「我們平民在這制度裡只是投票的機器」,政黨「競選時總是稱自己是工運的好同志/而上台後幫公司董事壓低工資拉長工時」;最後一首〈社會主義還是人類滅絕〉,則細數資本主義導致的饑荒、過勞和生態危機的野蠻現狀,將聽眾帶往必須走向「社會主義革命」的結論。整張專輯鏗鏘有力,兼具道德理想與政治說理,令人好奇是什麼樣的經歷,讓一位年輕的歌手寫出這樣的詞曲?
苦勞網專訪了鍾翔宇,請他談談他的創作理念和音樂風格,以及他如何變成馬克思主義者的歷程。
鍾:這張專輯的理念跟我平常的政治經濟宣傳活動一樣,希望能讓接觸到它的人看見他們曾經無視的事情,還有重新思考他們認識的一些東西。我想讓聽我的人認識到自己的意識形態,了解它是從哪來的,再了解這怎樣影響他們對一切人事物的認識。我想我的作品都是以這為目標吧。
出這張專輯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因為我發行《炮打司令部》後,過不久就對它很不滿,覺得有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例如我對整張專輯的後製不滿意,我認為我的混音有進步,但不只這樣,《星星之火》找的母帶後期處理工程師Glenn Schick是比較好的。
鍾:從小我彈鋼琴拉小提琴,聽古典樂比較多,大概是小學五、六年級才開始聽嘻哈,那時因為玩電動遊戲,很喜歡當中的嘻哈樂,一聽就被曲風吸引,發現嘻哈曲子會取樣我認識的古典樂,覺得這種音樂類型很豐富。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嘻哈歌手,17歲時在網路上買了第一支USB麥克風,隨便下載曲子亂唱,給親戚好友聽,沒想到上傳YouTube後破十幾萬點閱,後來有時間就會去做音樂,結果越做越有水準。18歲我第一次嘗試編曲做出〈野格炸彈〉,2013年推出首張EP《禁聞》後,有一陣子沒有做音樂,因為找不到自己的主題,也不想做嘻哈樂主流的「玩咖」音樂,直到2018年我才發行《炮打司令部》。
我的音樂可以定位為「意識嘻哈」(Conscious Hip Hop),類似左翼饒舌、左翼說唱,風格有點接近Dead Prez、英國Lowkey、Immortal Technique,這些也是台灣比較缺乏的嘻哈風格。我從他們音樂學到很多。Immortal Technique是在美國長大的祕魯人,他的〈Peruvian Cocaine〉解釋拉美的古柯鹼怎麼來到美國,經過哪些人的手,聽了會起雞皮疙瘩;Lowkey的專輯都在批判帝國主義,他是英國和伊拉克混血兒,很多主題都跟中東的事情有關,也關心巴勒斯坦、反錫安主義等等。
小時候影響比較大的中文嘻哈歌手是MC HotDog,他的風格比較接近美國的嘻哈,把心裡不爽什麼都講出來,也有一些蠻幽默的歌,聽了之後就希望有天也可以寫一些中文歌。
鍾:我蠻喜歡毛澤東寫東西的方法,他可以把理論解釋的深入淺出,像他在抗戰時期寫的文章,常提到成語和中國文學的典故,如「愚公移山」,這都是寫給平民看的。
我在大學時修了發展經濟學的課,講到中國經濟起飛和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最後教授問我們毛澤東還是鄧小平好,他在課堂上表明自己來自非洲,但非洲很多人都喜歡毛主席,直接說「I like Mao」,所以我就想要多了解。
我以前研究帝國主義,看到美國一直打仗,但是只看到表面,沒有研究和資本主義的關係,也沒有反思自己的世界觀。直到大二的時候,我讀了Malcolm X的書和一些文章,讓我重新思考很多事情,比如他主張「被暴力壓迫的族群有權用非暴力以外的方式自衛」,我就想到越南之所以戰勝美國,是因為越南人面對侵略者時拿起武器捍衛祖國,那麼對他們能夠主張非暴力嗎?這時候,我意識到上個世紀的大部分民族解放運動和馬列主義形影不離,尤其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我差不多在那時候也被布吉納法索的托馬斯‧桑卡拉(Thomas Sankara)和古巴的卡斯楚的故事感動。
我也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書,在研究歷史的過程中發現,美國之所以推翻伊朗、拉丁美洲的民選政權,是為了扶植效忠美國的買辦政權,謀取帝國主義企業的利潤。例如美國和英國在1953年推翻了伊朗民選的摩薩台政權,是因為摩薩台把英伊石油公司國有化,認為伊朗的石油工業應該屬於伊朗人民、帶來的利潤應該造福人民,而違反了跨國企業的利益。英美推翻它之後,扶植了巴勒維國王,為美國的跨國大企業爭取到伊朗石油工業40%的利潤。
知道這些事實後,聽到同一個美國喊人權,不會很反感嗎?我特別推薦威廉‧布魯姆(William Blum)寫的《誰是無賴國家》(Rogue State),他曾經在美國國務院工作,但在他了解內幕之後就幹不下去,成為了反帝的作家。這本書講美國二戰後的帝國主義活動,通過年份整理美國介入、侵略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歷史。
鍾:我在美國有很多這類經驗,比如有個迷思是從小要好好念書才能找到好工作,但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比如我知道有人因為讀大學,欠一屁股債還不清;我父母的朋友生病動手術,結果家庭破產,這些都見過。我也看過美國種族問題,每年幾百個黑人被警察槍殺,也親眼見過貧民窟的問題。
在美國好萊塢片裡,美國人好像都是中間階層的人──獨棟房子、前院後院、有車養狗,這是典型的美國夢,但事實並非如此。幾年前我的爸爸經營一家加油站,但生意變得不好,後來店就關門,房子被銀行徵收,那段時間我媽同時打兩三份工,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繳清生活帳單後,就沒什麼錢,這很自然會讓我質疑「肯努力就會成功」的神話。
我的父母為了給我比較好的教育環境,犧牲奉獻非常多,顯示這個社會一點也不公平。我初中是在貧民窟的區念的,我所在的那個郡,北部富有,南部就蠻窮的,不同地區的公立學校因為居民繳的稅不一樣,也決定師資的品質,有錢人的區的學校錢比較多,資源也多。我讀的是一個貧民窟學校,在體育課認識到其他班的貧窮同學,讓我見識到真正的貧窮是什麼,而且在那裏開車二十分鐘,就可以目睹美國貧富差距差很大。
鍾:我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里奇蒙(Richmond)生活長大,但我在台灣其實比較多朋友,台灣對我來說是有歸屬感的家,朝鮮則是跟家庭歷史有關的地方。
我的爺爺在清朝時出生,後來搬去首爾,但那時不知道南北會分裂,後來回不了山東。韓戰當年,我爺爺在首爾,他跟我爸說朝鮮人民軍從來沒有擾民,擾民的是美軍,這讓我感到南北分裂的狀態是一場悲劇,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國被外人強制分裂吧,所以我也支持朝鮮的反帝鬥爭。
我爸在1960年出生,本來是韓國的華僑,爺爺過世後(約1983年)他移民美國。美國是我成長的地方,但我想引用饒舌歌手2Pac的阿姨、美國政治犯阿薩塔‧莎庫爾(Assata Shakur)的話,她後來流亡古巴,古巴人問她是哪裡人,她會說:「我來自美國,但我不是美國人」。
鍾:我第一次去朝鮮是2018年9月跟著旅行社去的,那時正逢朝鮮國慶期間,我在平壤的競技場隔得很遠見到金正恩本人。主流媒體報導朝鮮的照片,往往把顏色調很灰,但其實朝鮮的建築住家都是粉紅色、粉藍色的,而且太陽特別大,一點也沒有灰暗的感覺。
朝鮮的民眾很單純、討喜,他們的城市也很乾淨,後來第二次跟朋友去朝鮮的羅先經濟特區,朋友也發覺很多報導都是假的,因為那邊真的很乾淨。此外,當地人對外面世界的認識其實很清楚,也不封閉,他們還聽過南朝鮮的歌。
我在朝鮮拍攝〈流言蜚語〉MV時,在平壤的街頭對嘴,有被路人翻白眼,但沒被制止。雖然朝鮮的物質條件比不上第一世界國家,像是高速公路沒有很好,但超市的商品都充足,考慮到朝鮮長年被經濟封鎖和制裁,會覺得滿了不起的,綠能超多,我住的地方用很多太陽能板,還有地熱。
看看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例如印尼,沒有受經濟制裁,人民還是得到台灣當外勞;我從朝鮮一回到美國的市區,就看到五六個流浪漢,但平壤沒有流浪漢。在朝鮮,每個人的基本需求有被達到,這是朝鮮的社會主義制度好的地方。
鍾:在台灣,會覺得比美國「反共」更強烈,美國頂多共和黨和民主黨有時互控主張是共產主義,但是台灣就非常反共。這是因為台灣的地理位置位居冷戰前線,而且被帝國中心包養了,跳過了很多發展國家經濟需要的步驟,就到達第一世界的生活水平,所以要廣大民眾支持共產主義很難。
現在台灣經濟不好、人才外流、後工業化,很多人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青年過得沒有上一代好,但很少人會覺得跟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有關,而去找其他原因。
台灣比起其他國家,不屬於真正的強權,但也不是真正貧窮的弱國,屬於夾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中間,有點不上不下的社會,所以也比較難像窮國人民那樣有反對資本壓迫的意識。
此外,蔣介石時代的政治犯很多是共產主義者,但現在歷史被改寫,政治犯都被說成是「台獨英雄」,所以台灣本地的共產主義歷史也被埋沒了。
鍾:我很感動的是很多人買,讓這張專輯第十天就回本了,代表我堅持做下去會有更好成績,有一大部分是外國聽眾買的,像是美國、德國、愛爾蘭、印尼、西班牙和羅馬尼亞等國家,也有人幫我組微信群,將專輯賣到中國大陸。
之後我想出第三張專輯,因為很多外國聽眾,會希望以英文歌為主,但也會有中文歌,我覺得這樣有市場,在得到歐美人的認同後,台灣人也比較會買,雖然有點心疼,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這張專輯比較喜歡的歌,像是〈夢〉,說的是我自己家庭的故事,比較有感覺,歌詞還原了當時的狀況,我也蠻喜歡〈星星之火〉的,因為我的唱法跟取樣的演講人聲很搭。
我很認真看待自己的音樂和政治活動,但我得先養活自己。我打算大學畢業後先找工作賺點錢,之後做的工作,不會跟音樂相關,因為這樣我就得改變內容,但我不希望創作受限制。我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就能做更好的MV和音樂。不過,我或許永遠不會進到很正式的錄音室,我太喜歡在家裡錄了,用自己電腦混音,比較符合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