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現場,工作人員們半開玩笑地說出「壓榨勞工」這樣的話語,深深地挖進我的胸腔,當然,我也不過只是個勞工,只是在他們面前,我就是個壓榨勞工的管理者沒錯。
為了做出我們想要的成品,把人們叫來,一天超過20個小時的勞動,在他們背後用力推著、催促著早已疲憊不堪的這些勞動者們,這種曾經是我最不屑的人生,我難以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節自李韓光PD遺書─
要嘲笑我寫的這本書,很容易。
我沒拍過連續劇,也沒寫過影劇評論,比起連續劇,我更喜歡綜藝節目,只是個平凡的觀眾而已。連一根腳指頭都未曾踩進業界的我所寫的這本書,是很有可能被演藝界、影劇圈的「專家」們嗤之以鼻的。
我並不害怕成為他們的笑柄。
2016年秋天,我所敬愛的親哥哥李韓光,離開了人世。韓光哥擔任連續劇《獨酒男女》的副導播,並且想改變連續劇拍攝現場累積的種種問題。
那年秋天過後,到隔年夏天為止,我動身去尋找哥哥曾經想解決的、連續劇業界的陳年問題。我開始尋找問題,對身為普通觀眾的我來說,那段時間的日常,就是不斷地遭遇嘲弄,「什麼都不懂的傢伙,來亂什麼?」
此外,我們家屬也受到不少威脅,說「不要以逝者為藉口,損害我們公司名譽」。
哥哥失蹤的那天,母親並沒有從電視台前任PD那裡得知兒子的生死,而是不斷聽著對方「說明」死者最近的工作表現有多麼糟糕。母親焦急地不斷向前任PD道歉,不料,幾分鐘後,就得知哥哥死訊,這是母親所經歷的可怕經驗,是公司為了迴避責任而做出的蠻橫行為。之後,我一路忍受電視台那幫人惡毒到難以讓人接受的侮辱,所以,這點嘲弄,根本不算什麼。
站在攝影機後的,是活生生的人啊!
太過理所當然的事實,在連續劇拍攝的工作現場,卻並非常識。當系統零件有缺失時,就會產生社會性的副作用。懷抱夢想進入業界的許多人,被當成免洗用品消耗掉,受到傷害而離開了現場,即使如此,電視台與製作公司卻依舊持續著現在的系統,因為這個系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這個業界,本來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像機器一樣,反覆說著同樣的話。
然而,從2017年4月起,情勢開始逆轉。叫我們少去找麻煩的電視台高層們,在我和我同事(tvN《獨酒男女》新人助導自殺事件對策委員會,以下簡稱「委員會」)的努力之下,讓大企業電視台被認定有直接責任、約定對策,防止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以及得到CEO的道歉,讓這些人之前的嘲弄顯得失色。這是連續劇業界那些「老屁股」們想都想不到的結果。
未曾涉足連續劇業界的我們,能夠創造這個奇蹟,都是因為有電視台現場勞工們的協助,才有可能辦到。身為門外漢,我們的行動能夠得到現任從業人員們的支持,原因無他,正是因為人們的關注與觀點。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從連續劇業界外看向業界內的、最普通的觀點,看見「站在攝影機後的,是活生生的人啊!」這個事實的觀點。
連續劇的焦點,總是在主要演員、導演和明星編劇等人的成功經驗談上。只有導演嶄新的企劃、演員演技或形象大變身、明星編劇獨特的故事題材等,會暴露在大眾面前。從他們口中經常聽到的那些「辛苦的」故事,不外乎是:成為名導演前,自己熬過無數個「請回答!助理導播!」的夜晚;為了拍好戲,每天都要拿出刻苦耐勞的意志力來化解危機,度過「機智的連續劇製作生活」……
他們這些大風大浪的連續劇成功經驗,如果用最普通的觀點來看,會如何呢?刻苦耐勞地熬過無數個夜晚的工作,其實就是「違反勞動基準法」;電視台不是為了把連續劇拍好,而是為了當「擁有這些好劇的大老爺」;員工們每週工作一百個小時的話,這些人的實際雇主──電視台老闆,就是「罪犯」。
現場發生的不道德行為,還不只如此:司空見慣的人格侮辱、學徒文化而導致的暴力性工作指示、契約型態導致的各種刁難、經常發生卻浮不上檯面的性暴力,這些都是連續劇製作現場的現實。
這些大風大浪、克服逆境的經驗談,用我們一般人的觀點來看,根本就是像「犯罪都市」這樣冷酷無情的犯罪連續劇。他們就是連續劇拍攝現場不道德現實的幫凶或支持者,更是共犯。
過去兩年半,我致力於在黑暗的拍攝現場照入一絲光線。在分析並呈現現場問題的過程中,我不需要成為影劇製作專家,我只要以普通的觀點,看著華麗燈光背後的黑暗,並對位在該處工作的人們說出肺腑之言,那就是我扮演的角色。
本書記載的,是連續劇製作現場中最殘酷的現實,沒有帥氣藝人與成功導演的故事。書中滿載的,是過去鮮少發出的、來自工作現場的聲音;是一直不被重視的、最普通的聲音。我寫下的,是工作者們「生存世界」的故事。
在連續劇《獨酒男女》之後,在《花遊記》、《李屍朝鮮》、《雖然三十但仍十七》等劇的拍攝過程中,連續傳出有人受傷或死亡的駭人消息。即使如此,攝影機後面的勞工們,依舊無法賭上自己的職業與前途,具名說出現場發生的事情。如同韓光哥的遭遇,只要說錯一句玩笑話,就會被威脅「讓你再也踏不進這個業界一步」。加入工會,或是提出問題的人們,要不被排擠霸凌,就是在下部作品中被除名,這些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以「我知道你很累,但我們也只能這樣拍而已」、「以前比現在還要嚴重好嗎」等話語,將情況合理化的業界,依舊被理所當然地接受。連續劇拍攝現場,是一種長時間進行的封閉性作業,在特性上難以期待從內部產生自發性的變化。
我們很難期待業內人士的覺醒,所以,為了讓這道堅固的牆產生龜裂,更需要外界人士的關注。在今日的連續劇製作現場中,有著無力的勞工們、說不出口的悲慘故事,哥哥應該是業內少數想要將這些黑幕公諸於世的人吧,我只是代替他去做這些事而已。因為我在連續劇業內的利害關係與構造中是自由之身,所以可以站在勞工的立場,以一般人的觀點描繪出連續劇製作現場,使這本書具有意義。
這本書說的,雖然是連續劇製作現場的故事,但對於懷抱著連續劇製作相關職業夢想的人來說,恐怕沒什麼能夠帶來激勵的正面資訊。兩年半前,我拚命想要向他們討一個道歉的那間電視台,做出了《獨酒男女》、《鬼怪》等熱銷作品,看著他們一帆風順的模樣,令我咬牙切齒地緊盯著他們的每一齣戲的製作過程。在我執著的頑固中,有著傲氣與感性。而為了延續韓光哥想帶給電視台勞工們希望的遺願,我們設立了「韓光媒體勞動人權中心」(以下簡稱「韓光中心」),傾注充滿血與汗的努力。
希望攝影機後面艱辛苦撐的眾多劇組從業人員們,有一天能得到電視台與製作公司的道歉。也希望勞工們與我分享的觀點和感受,能成為小小基石,能解決拍攝現場長時間無法改善的沉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