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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的花與無根的草】系列九 家庭即工場:家族書寫中的自營作業者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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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3 12:00:00
全國教保產業工會執行秘書

【編按】本系列文章是作者蔡志杰關注與勞動、貧窮女性有關的著作和小說作品——包含楊青矗曾心儀的多項文學作品及其改編戲劇——所提出的閱讀評論,經由蔡志杰的視角,讀者可以看見他對著作做出不同軸向的閱讀方式,有縱向的歷史觀點,也有橫向的文本對照,這當中包含了作家的不同時期作品、小說中的人物與情節、故事發生時的台灣社會場景、不同文本...等,帶出時空變遷下勞動者面對的困難與掙扎,也提出對勞動處境的進一步思考。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飄零的花與無根的草」評論專題。

奇怪!你也沒有偷懶,為什麼生活就是這樣呢?

──吳媽媽對吳爸爸的悠悠嘆息

教人生,教人死,毋通教人做生理(生意)。

──廖爸爸的人生體悟

「黑手變頭家」是台灣戰後經濟發展過程中時常被提到的一個現象,它最先指稱的是從事機車修理或機械相關行業的勞工,勞動時雙手經常會弄滿油汙因而被稱為「黑手」,在受雇於人一段時間之後,另立門戶自行創業、自己成為「頭家」的狀況;後來也泛指不特定行業中雇傭勞動者自行開業、成為自營作業者的營生行為。

自營作業,或稱為自僱,意味著自行製造或販賣某種商品或服務,自行承擔收支盈虧與其他業務風險,基本上以家庭中的勞動力來完成工作,家居與工作常常在同一個場所,若是營運規模再大一點,就會雇用家族以外的勞動力,那就跨進中小企業成為小雇主,而不再是自營作業者了。然而,實際狀況或許會是變動不居的,因著生意的好壞而在自營作業者與中小企業主間擺盪,有時也會退回成為受雇的雇傭勞動者。

吳億偉《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書影。

「黑手變頭家」此詞彙的出現與琅琅上口,與台灣1960-80年代的高度經濟成長有直接關係,一方面是產業發達、供應鏈擴充延伸,於生產端提供創業者進入承接某些製程或業務的機會;二方面是民眾收入提升、能夠支出的金錢增加,等於是在消費端也提供創業者更多的客戶來源。

此外,「家族書寫」則是文字創作中常見的主題,作者經由回顧出身家族的延綿傳承,述說自我的情感與歸屬,近十年來,亦有若干作者將家族歷史放在勞動與工作經驗的脈絡中呈現。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試圖透過數名作者的家族勞動敘事散文,回顧其父母輩經由家傳或拜師學藝,學習成為「頭家」、成為自營作業者的歷程,這些大約也是發生在1960-80年代期間。

家傳工藝

在台灣,1960-80年代固然是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高度成長期,但這個時代的「頭家」經驗,卻相當程度仍帶有前現代藝師工匠傳統的特色:首先,想開業要先有技術與門路,而技藝往往是家傳,事業門路是交給家族中的後輩子弟(通常為男性)來繼承。

吳億偉的阿公家是做土水工程的,從土埆厝、竹篙屋到後來鋼筋水泥的「販厝」,也會做抽水窟(抽取地下水的井)、甚至幫人「做風水」。因此,吳爸爸從小耳濡目染,15歲成為正式的「師仔工」:

起初,還是簡單的工作,篩子甩沙堆,揀出可用的鵝卵石,被大人一喚,便搬磚塊爬上高高的竹架,給泥水師父,空檔時將棉紗與白石灰相摻,攪勻,讓師父粉刷牆壁。這些都是泥水工中「小工」的事務,熟練了,便可以參與建築工程。學習到砌磚功夫,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許多師仔砌磚,總是水泥厚度不一,整面牆完成看來坑疤不齊,那時教他的是我三叔公,要他先將豎起的磚頭算仔細,然後置中交錯,重點是水泥要勻平,邊說邊示範,那力道該如何取捨,所有縫隙應整齊劃一,再將紅磚輕置。我爸一開始也抹得不好,常擠出水泥,我三叔公要他勤練,久了即得訣竅。(吳億偉2010,頁140)

後來,吳爸爸在工地工作過,也曾離開家鄉北上自己開過工程行、五金行。吳爸爸印過若干名片,其中一張工程行的名片,在細圓體加黑的「施工材料品質嚴格」標題旁,列出了工作項目與保證:房屋增建/浴室漏水/貼壁地磚/房屋整修/樓房新建/磨石洗石子/大小工程/價錢實在。

學「師仔」/做「師仔」

前現代藝師工匠傳統的特色,另外還表現在,技術如果不是家傳,就經常是透過類似師徒制的方式來傳承,入行者需要透過前輩師父教授技術,或是接受其引領學習進入這一行的門道,學「師仔」、做「師仔」,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與歷練之後,才能「出師」成師傅,才比較有可能創業成功,生存下來晉身為「頭家」。

鄭順聰的爸爸阿輝,年少時從嘉義故鄉到台中,做單純學技術、沒有薪俸的「師仔工」。工廠在綠川旁,專門製造麵包店用的烘培麵包烤箱,一樓是工廠,二樓是頭家的住處,三樓是倉庫兼作學徒臥室。對比故鄉厝邊出外從事車床一個月能賺千把塊,阿輝無法忍受沒有薪水的狀態,曾兩次逃離工廠,後來還是因為找不到其他工作而回去,繼續學徒工的日子。

阿輝的清晨,從洶湧的鳥叫轉換音軌,改由馬達運轉聲領頭,展開敲打不停的一日。剛開始,除了掃地,就是手拿螺絲起子,將鐵片鎖緊,如同機械,不斷重複同一動作。直到頭家同意,阿輝才跟著老師傅,學習鐵片的魔術,用剪床、折床、榔頭、焊槍,將鐵片變化成各式形狀,然後,以切、以槌、以鎖、以焊,組裝成一個個鐵殼,再填進隔熱的保溫棉,包覆烘烤麵包的內爐,二、三個相疊比成人高。最後,組裝電線、嵌上控制面板,烤箱就近乎完成了。(鄭順聰2011,頁19)

阿輝學得一定技術之後,暗自進行「黑手變頭家」的計畫,也獲得家人的經濟支援。但原本頭家之所以要收「師仔」、招攬學徒工傳承技術,就是想要將技術擁有者留作己用,頭家發現阿輝的創業計畫之後,關鍵技術留一手,並攏絡阿輝,要阿輝每天晚餐過後,到客廳來陪他小女兒看電視培養感情,想要招他為婿徹底留住他,但阿輝不為所動,表面敷衍以鬆懈頭家的戒心,藉以有機會偷學升級技術,終究還是回到故鄉自己當頭家,成家兼立業。

鄭順聰《家工廠》書影。

阿輝的工廠跟他當學徒時一樣是家庭即工場,一樓作為辦公室,旁邊空地搭起石棉瓦屋頂充作工廠;二樓後半是倉庫,前半是家居空間。後來還雇用了幾名師傅,然而,「工廠人事流動,稀鬆平常,但有些師傅,離職後,四處散播流言,中傷其所從來,讓(鄭順聰的)爸媽不勝其擾,更讓人痛心的,是師傅偷走客戶資料,自立門戶,製作的產品,完全仿造我家,削價競爭,惡性搶奪,不時放話,要打垮我家工廠。」(頁200)

自己做頭家的想望致使自行創業的意欲與企圖不斷,相對平和的狀況如阿輝當年,離開原頭家回故鄉,沒有相互競爭的問題;如上述阿輝雇用的師傅般惡性出走的,就會引發陣陣衝突。媳婦熬成婆之後回過頭來防止媳婦篡權,這或許是「黑手變頭家」的一種永劫回歸:頭家永遠要提防師傅習得關鍵知識與技術後出走;而師傅永遠也都想盡辦法要從頭家那裡獲知創業門道。

跟爸爸出外跑客戶

鄭爸爸(阿輝)的家工廠專門製造麵包店用的烘培烤箱,他率先打出「售後服務」的口號,出廠產品若發生問題故障,保證修理到好,電話一來,鄭爸爸就要緊急開車出外搶救。

與工廠共生的我家,人力精簡,爸爸雖是老闆,也得拎著工具箱,配備我這支小榔頭,往麵包店去。在那個經濟大爆炸的年代,只要有人聚集,就會有麵包店──或藏身都市巷弄、或在海濱、也可能在山村,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工廠太忙,爸媽加班都來不及了,更別說度假旅遊,只有在外出維修時。我才能離開沉悶的工廠,到遠方去,爸爸小貨車能到達的最遠處,就是世界的邊緣。

這就是我小時候的旅行。(鄭順聰2011,頁94)

鄭順聰小時候的旅行,也是認字的旅程。他會坐在車上看著迎面而來的路標與招牌:「茂榮五金行、精彩服飾店、阿霞水果攤、郵局、派出所、保密防諜、注意兒童、前方五十公尺……」,「我沿路大聲唸誦,爸爸不嫌我吵,停了車,拿出破爛的地圖,埋頭研究。」

另一方面在吳家,吳爸爸在台北開工程行時,吳媽媽同時也要顧五金行,當時吳億偉尚年幼,剛學會走路的他,有次自己跑出受託照顧的鄰居家,同時間一台娃娃車衝出壓傷他的右腳,

那時起我爸便決定小孩不給別人照顧了,去工地、估價都帶著我。他騎著一台本田機車,前面有大大的油箱,雖然大了些但我仍嗜睡,他騎著車時,我緊緊抱著大油箱入眠,完全不受影響。睡過一個工地又一個工地,睡醒了,便問我爸說,還有幾個地方要去,他親切的告訴我,快了,再一下子就可以回家了。

我爸說那時我總愛跟他兜風,本田機車的油箱就是我的專用座位,在大街小巷穿梭,我會快樂的呀呀哼著自編的歌曲。可惜現在看不到這種車子了,當時年紀尚小,對這車沒有印象,即使現在想要再次抱抱大油箱,重溫。可惜身體已過了時的巨大。(吳億偉2010,頁131-132)

家庭成員即為勞動力

吳爸爸收掉在台北的生意之後,舉家南遷,有天吳爸爸開貨車出外賣水餃,偶然遇到賣衛生紙的同行,見他從口袋裡拿出厚厚一疊鈔票數著數著,吳爸爸就決定了要轉業改賣衛生紙。從此,每天吃完晚飯之後,全家就要被吳爸爸動員幫忙包裝與補貨,因為這個時間同時是電視連續劇時段,吳億偉把它形容為家中每晚上演的連續劇,導演是爸爸。

第一場戲,導演不參與,由我和姊領銜主演。導演拿起竹板,將高高在上的衛生紙箱掃落地面,碰,碰,碰,碰,整條走道布滿道具,抗壓性低的,落下時四邊撞出長長裂口。我們用原子筆頭劃開膠帶,拆封紙箱,衛生紙散落一地,拿著長塑膠袋,一串五包,且記得,第一包要反著放,這樣兩頭才見得到商標,導演第一次教戲時再三叮嚀,看到一頭空白的衛生紙串馬上怒斥拆掉重包,然後檢查我們打的結是不是活結,若是死結便換來一場叨唸,這樣別人怎麼打開!必須留心所有細節,不可破壞戲的流暢完美。一箱兩箱三箱倒出來,堆起來像一座小山,軟軟的模樣叫人想鑽在裡頭如彈簧床,但是他們的第二站不是房間,而是導演駕駛的大台貨車上。(吳億偉2010,頁181)

接著吳億偉就要上貨車,姊姊是支援者,將紙箱內包好的衛生紙遞給他,依著貨車舞台規劃整齊以理貨,五十元區跟九十元區要分開,另外還有高級破百區。衛生紙退場之後,第二場戲是其他清潔用品,漂白水、洗碗精、洗衣粉、鹽酸(有煙跟無煙),以及最後一場戲的垃圾袋、洗髮精等雜物,都要依序分區上貨車這個前台,導演賣衛生紙兼賣這些清潔用品。

另一方面在鄭家,鄭順聰未離家至外頭讀書工作前,鄭媽媽常吆喝他去工廠幫忙,最讓順聰臉臭翻白眼的工作,是「嵌瓷套」。「瓷套」就是絕緣體,隔開高溫電線與其他導電物,其樣式甚多,鄭家工廠使用的,形狀像養樂多空罐攔腰切開後的上半部,材質是用瓷土燒製,骨白粗糙中空。

嵌瓷套之前,媽媽會先搬來鐵架,靠牆斜立,鐵架的形狀像超大片土司,成人那般高度,相對土司熟皮的部分,有角鐵作框,固定結構,中間鋪上鐵絲網,然後,焊上長條形鐵片,水平等距十多個,鐵片上有預先打好的洞,要一個一個嵌入瓷套──這是我最討厭的工作。

嵌瓷套的動作,單調重複,瓷套品質又不佳,常碎裂缺角,頗費時檢驗。若不小心失手,或踢到鐵架,瓷套便如小鋼珠落地,無可奈何,做工粗心,要重新再來,遇缺補洞,遺漏不得。(鄭順聰2011,頁6-7)

破碎的頭家夢

顧德莎的生父姓廖,廖爸爸婚前已經在做「芋冰殼仔」,就是那種用樹薯粉、地瓜粉調和的液體,注入模具,烘烤之後變成一個可以承裝芋仔冰的容器。彼時,廖爸爸住的平房在嘉義市東門派出所後方,芋冰殼仔的生意極佳,來割芋冰殼仔的人從平房門口排到東門噴水池,廖爸爸用賺來的錢置辦婚禮,並在東門圓環邊買了一間房子,廖家大小後來就住在那裡。

又後來,廖爸爸的同窗找不到工作,廖爸爸好心牽伊來做,想不到「技術學學咧,人就走去,佇南門圓環開一間拚價數」,廖爸爸被他的同窗拚倒去。廖爸爸收掉芋冰殼仔生意,一度出走潮州,接下來去學木工,利用東門圓環邊的房子經營木工坊。

工人在清晨上工,從牆上取下各式各樣裁修木材的器具,把倚在牆邊或是疊在屋角的木板、木條放在工作檯上面。他們從耳朵上拔下鉛筆,用一種有九十度的白鐵彎尺做記號,或是從一種斗狀盒子拉出一根線,在木頭上面彈一下,墨線就會在木頭上留下又直又長的痕跡。按著這些記號,他們做出大大小小的桌子;圓的、方的,有椅背、沒有椅背的椅子;高的、低的,裝衣服的、裝碗筷的櫥櫃。他們沒有用一根釘子,就把幾塊長短厚薄不一的木頭組裝起來。(顧德莎2019,頁29)

顧德莎剛上小學不久,廖爸爸找到一個中央噴水池旁的屋主,看準附近出入的都是政府機關跟銀行的上班族,說服他合夥開鞋店,屋主出店面,廖爸爸提供裝潢和鞋子樣品櫃。

我總還記得,木工場那個燈火通明的晚上,父親、木工師傅,還有叔叔都在,媽媽脫掉木屐,站到一張報紙上面,父親拿著一枝鉛筆,在媽媽的腳趾頭前端和後腳跟各做了一個記號的畫面。

然後跟大家說明,一雙鞋子要合適,應該如何丈量才是正確的尺寸。那時候,父親是笑的(多難得的笑容啊!)媽媽也是一臉的歡喜,那應該是計畫要開鞋店之前的創業說明會吧。(頁59)

天不從人願,合夥人反悔、要獨自開店,廖爸爸要求對方把已經做好的樣品櫃買下,對方又刁難,說是要將樣品窗位置從左邊換到右邊,暗示廖爸爸的樣品櫃折價賣。「父親沒有接受折價的條件,他把樣品櫃拖回來,要拆掉重做,那個不用釘子的工法,要拆一個櫃子也必然是極大的工程。他不找師傅幫忙,必是心中有極大的屈辱感。」被顧德莎的媽媽形容為陰沉、孤僗的廖爸爸,「他決定一個人面對這個挫敗,並且藉著消耗肉體的力氣,來弭平心中的憤怒。」「父親一個人在圓環裡面,默默地把幾座樣品櫃拆了。日正當中,沒有吃飯,沒有喝水,等黃昏把物件收拾好,進到屋裡上床睡了,從此再沒爬起。」「他設想的路還未起步,一樁美好的創業計劃變成別人的。」

顧德莎《說吧。記憶》書影。

作為頭家娘:要做比媽媽更好的妻子

顧德莎的生父抑鬱而終、留下孤女寡婦,後來媽媽再婚,一家小孩從此姓顧。過了若干年,顧媽媽沉迷於四色牌,經常不在家。顧德莎去賭場找媽媽,說:「妳這樣像一個媽媽嗎?」顧媽媽衝過去抓她的頭髮,手指伸進她的嘴巴,把她的嘴拉成一字形,用道地的台語罵她:「妳無爸無母,無人教示!」顧媽媽逐漸累積許多賭債,顧爸爸賣地還債,顧媽媽一度被放逐回屏東娘家。

顧德莎嘉義高商畢業後北上求職,逃離家中的壓力鍋,她在二重埔工業區的S針織廠工作,負責縫合部門的生產統計,繼而成為「帳房」。她認識了同事C,和他結婚生子。S廠的廠長劉總出來自立門戶,顧德莎成為其創業班底之一。C不想被公司的上下班制綑綁,後來也自己開了間小工廠,劉總私下勸顧德莎:「妳不要離職,夫妻兩人共同創業風險太大。」劉總暗示她至少留份薪水,默許她在工作外兼顧自己家裡的廠務與家事。

顧德莎努力成為「比媽媽更好的妻子」,然而她跟C都無法融入對方的原生家庭,兩人原生家庭的文化差異,教養出不同生活個性的顧德莎跟C。她生產住院時,C沉迷於電動玩具;C自己創業後,常常被客戶抱怨不在廠內,顧德莎去找人,原來C是躲去釣魚。「我們都穿了不合腳的鞋,他想走慢一點,減少疼痛感;我想走快一點,讓鞋子快點磨軟適腳。」

每天,每天的夜裡,我躊躇著拖延上床,丈夫沉睡的呼吸加深我的恐懼,生活的犁拖著生病的公婆、癱在床上的大伯、兩個睜大眼睛汲汲探索世界的孩子、工廠的員工薪資、廠房租金、添購機器的款項……,太多太重,讓人對升起的太陽沒有期待,對夜深的安靜感到不安。(頁263)

顧德莎在幾年內經歷數場死別:夫家的大伯、婆婆、公公,娘家的繼父,待自己如父的劉總投資失敗、竟喝農業自殺。劉總的F廠倒閉,C家工廠的重要訂單來源也沒有了,當時正是紡織業中下游的關廠潮,C家工廠就在潮中淹沒。C到中國大陸工作,帶回一名新人,隨著家工廠淹沒,顧德莎的婚姻也告終,她自此不必再擔任妻子的角色。

在父親與兒子之間

在顧德莎的自述中,相當部分是在記述自己與母親的關係。顧媽媽有潔癖而強勢,她覺得顧德莎的個性像她陰沉的生父,老是對她不滿意;顧德莎成長過程中,看著沉迷牌桌棄家庭不顧的媽媽,立誓要當「比媽媽更好的妻子」。

相對於顧德莎跟媽媽的「在母親與女兒之間」,吳億偉的家族書寫則是「在父親與兒子之間」。吳億偉的書寫卷一,其實交代了其母親與阿姨年輕時從事幫傭與加工區工作等精彩歷程,因本文主旨關係只能割愛略過。吳媽媽早逝,吳億偉的書寫想必相當程度仰賴阿姨的追述,而貫穿全書的其他部分,則是吳億偉對父親的職業生涯關照。

吳爸爸轉換過數個職業,開過工程行、五金行,賣過水果、水餃、衛生紙,也在工地工作過。「幾年來看我們家奔波、直為經濟所苦惱的阿姨不時叨唸,我爸就是愛當老闆,卻不善經營,到後來也是落空,如果真有能力,好好從事一項職業,會成功就是會成功。」吳家搬遷過數次,南北漂移。

吳爸爸做過時間最長的生意,大約是開著貨車外出賣衛生紙。吳億偉小時候,吳爸爸總是一大早就上工,他說要趕在別人出門上班、到田裡之前開始叫賣;等到億偉放學回家,吳爸爸還在外頭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奔忙,吳媽媽做好晚餐就會叫億偉跟他姊姊一起吃飯,吳爸爸則往往九點才回到家,他說要等到工作的人都下了班,生意才會好。

吳媽媽尚在世時常為家中的經濟狀況著急,這影響了億偉的日常活動。從高中開始,吳像是制約般地拼命打工,當同學相約電影院、百貨公司時,吳是在小吃店打工,上了大學之後亦是如此,早上五點在早餐店、中午到餐廳、晚上還要當家教,下課之後總沒有時間參加聚會,同學頻頻問他:「你怎麼了?」但吳說他分明知道,他的努力,是為了想確定什麼啊!

後來,吳爸爸說要教億偉開手排車,要他那天跟車陪著做生意,車子彎進山間小路,吳爸爸將一名步履蹣跚的老人喚上車,兩人如故談了起來。

我爸對老人說,以後無法經常出來賣衛生紙了。我瞪大雙眼。之後他口氣無力,抱怨生意愈來愈不好,一台車常常要兩天才能賣空,許多人家光是加油站送的衛生紙都用不完,哪還需要出門購買。這時,我才察覺四周全是紙殼的加油站衛生紙,總是抽得順手,完全不在意。我爸說已經找到一間工程公司,過不久會跟他們一起蓋房子。

……

老人在村裡唯一熱鬧的街道下車,四周湧來買東西的人,我爸微笑對著每個人,好開心,討價還價,話家常。但我卻看到另一個他,正在工地裡爬上爬下,混凝土沾滿身,拿著鏟子吃力翻土,黃色的工程帽取代灰褐帽子,斜背錢袋不知擱到哪,微微顫顫扛著重物,走上竹架,雙手搬著磚塊。

那一個一個磚塊,卻是車裡一包一包的衛生紙,二十年來的軟磚頭。(吳億偉2010,頁216-217)

吳媽媽因病過世之後,當吳億偉回家時,吳爸爸即使出門在外也會趕回家晚餐,這時下廚的變成了吳爸爸,還會電話催促猶在公司的億偉姊姊回家,要全家到齊嚐嚐他的手藝。有天晚餐吃到一半,億偉探問父親現今的工作狀況,吳爸爸沒有直接回答,卻說:「你要好好過生活,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五十多歲的他這樣告訴我。(頁21)

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五十多歲的吳爸爸這樣說。

參考資料

  • 吳億偉,2010年11月,《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台北:印刻文學。
  • ​鄭順聰,2011年8月,《家工廠》,台北:聯合文學。
  • 曾文昌,2018年3月,《做鐵工的人》,台北:柿子文化。(相較於其他家族書寫,這本偏向個人自傳,其中亦提及入行學藝、自行創業、與客戶的互動與勞動過程等,可參考本系列八〈黑手的遊俠列傳:陳秋見與做鐵工的人〉。)
  • ​顧德莎,2019年4月,《說吧。記憶》,台北:有鹿文化。
  • ​陳俊文,2019年7月,《華麗計程車》,台北:聯合文學。(這本也算是家族書寫與勞動紀事的結合,但較接近計程車的產業史。本文沒有引用此書,但留作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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