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系列文章是作者蔡志杰關注與勞動、貧窮女性有關的著作和小說作品——包含楊青矗、曾心儀的多項文學作品及其改編戲劇——所提出的閱讀評論,經由蔡志杰的視角,讀者可以看見他對著作做出不同軸向的閱讀方式,有縱向的歷史觀點,也有橫向的文本對照,這當中包含了作家的不同時期作品、小說中的人物與情節、故事發生時的台灣社會場景、不同文本...等,帶出時空變遷下勞動者面對的困難與掙扎,也提出對勞動處境的進一步思考。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飄零的花與無根的草」評論專題。
踏遍荒山野嶺的工程人員,就像荒原之狼,孤獨、漂泊、敏捷、銳利。
──《荒原之狼》封面文案
只要人們有需要鐵的地方/鐵匠手中的火就會燃燒/火的力量/會讓鐵千變萬化/並且只要用心/就能讓賦予新生命的鐵展現光芒/這是──我的鐵的意志
──《做鐵工的人》序文〈鐵的意志〉
便當吃到一半,工程工地有人飛車進來宿舍區通報,原來是翻車了。翻車的是一輛廂型水車,駕駛開著水車在施工道路上灑水,水車裝滿水總重超過四十噸,翻車的地點是一處險坡,原本都是水快沒了才爬上去,這次水多了點,爬坡時水往車尾擠,所以車頭翹了起來,再滑落山溝!車子側躺在山溝裡,密封式的燃料系統可以讓引擎繼續運轉,但油底殼潤滑機油會供給不上,很容易燒毀引擎!故事的敘述者趕到現場,車頭全毀無法從車門進入駕控室以鑰匙切斷電路油路,只是車頭側蓋和熾熱的排氣管間有縫隙,可以伸手進去直接拉動熄火線,但排氣管可是高熱狀態,碰到是會燙傷的,幸好最後毫髮無損!
以上是故事作者陳秋見,敘述他在勞動現場的工作即景。陳秋見,筆名逸竹,1954年生於高雄鳥松,工專機械工程科畢業,曾為報社地方記者,後任職中華工程公司技師,主修內燃機,是為施工機具車輛的「引擎師傅」,有外派至沙烏地阿拉伯與科威特工作的經驗。陳秋見作品包括散文與小說,題材豐富,廣及家庭親情、男女情感、星座、抒情與歷史等面向,而本文首先要討論的作品,是陳秋見於公司承包興建屏東牡丹水庫,以及南二高關廟至新化路段時期的散文創作,主題在於工作素寫,這些作品的寫作時間大約在1994至1997年間。陳後來維修過高鐵列車,不當黑手之後則與妻子在清境農場附近經營民宿。
秀異黑手人物及其技術
陳秋見關於工作的書寫,可分為兩部分:工程工地上的各種情境狀況、包括突發事件;以及同為施工機具車輛維修師傅的同事素寫、工餘在宿舍區內的互動。他把維修機具車輛的同事稱為黑手:「黑手範圍極廣,上自太空梭,下至腳踏車,舉凡機械修理者,其實皆稱黑手。」對陳秋見來說,黑手同事們猶如梁山泊的眾家好漢,每個人都有一身別異個性與氣質、每個人也都有一身不世武功。等同水滸英雄的規格,陳秋見幫每名師傅都取了一個外號,就像為這些漂泊於大型工程工地的遊俠作傳一般(《紅塵黑手》卷四黑手寫黑手),記述下每名黑手的真性情及其美技。
首先登場的是「快活神仙」,他的快活來自長年掛在臉上的笑,左右眼角笑紋各三條,兩邊唇角微微上翹,工作運氣使力時,笑紋增加為五條,唇角抿緊,往上翹得更高。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粉味全無!有人問他這樣的人生有何趣味?他會笑著回答:「做黑手算來歹命,歡歡喜喜度過,等下輩子若好命,才有時間來煩惱。」陳秋見追問他為何能笑得如此真心,他的微笑加深:「我當然高興,因為我下輩子不當凡人,當神仙去了。」「快活神仙」身材中等,斯文秀氣,但他使用工具的技巧,深得以柔克剛之道,十二磅重的大榔頭就數他拿得好。
我觀察過他,榔頭和他的腰腿臂牽成一線,大榔頭劃個圓弧飛過頭頂,十分力道又穩又準的全敲上小小的目標!修理廠另有魁偉漢子,誰也敲不出他那驚天動地的巨響!我總認為,這榔頭若換作如椽巨筆,他應是王羲之或畢卡索之流。
他冷靜銳利兼心思細密,專長卻是較簡單的輪胎拆修,其實說簡單,指的是小車卡車的輪胎,重機械和巨型裝料機等,一個輪胎近噸重,站起來比人還高,鋼圈,卡簧,內外胎繃得緊緊的,要拆修組合,豈是易事?像這些深具危險性的特殊輪胎,沒有他在,誰都不敢下手!(陳秋見1998,頁180)
「冷面判官」打從初中畢業就進了士校,在後勤單位裝配廠學習修理軍用卡車,由軍隊轉入民間,「除了學有專精的車輛底盤技術,也把那嚴肅堅強信心等鐵的紀律全帶了進來!在修理廠打鬧笑罵百無禁忌的作風下,格外凸顯他一身鐵石般的孤寂冷清。」冷面判官是可以定人生死的,他最有名的事蹟,就是在伊拉克佔領科威特時,大家逃難到巴格達途中,一輛裝滿糧食飲水的大卡車拋錨在沙漠裡。
烈日狂風,沙塵滾滾,一雙雙憂急惶惑的眼眸,偶爾眺望無邊無際的大沙漠,偶爾低頭望著鑽在熱騰騰車底下修車的他,百數十人,生命所繫的食水就在這輛卡車上,它拋錨了!唯一能夠帶領他們脫離絕境的卻是一副冷漠表情,沒人敢把哽在喉際的焦慮說出:「能不能──修好?」
當他甩著紅腫起泡的手,鑽出車體,把工具丟上卡車,轉過頭來說聲:「好了!開到巴格達不成問題。」你一定覺得,你好想親一下這張又黑又髒又冷又硬的判官臉,對不對?
你甭想!他不是英雄,他是黑手,他只是把一輛故障的車子修好罷了。(1998,頁199)
那隆阿詹來自泰北清邁,那隆是名字,阿詹在泰語裡是師傅、前輩之意,是一種尊稱。「那隆這個泰國黑手,在修理廠裡屬鈑金部門。鈑金一門,範圍極廣,黏切焊補算是基本動作,由基本動作的運用,把凹陷的鐵板整平,彎曲的拉直,偏移位置的校正中心。說來輕鬆,重機械的機件動不動就是三吋五吋厚的鐵板鋼樑,十六磅重的大榔頭敲得手乏了,不見得就能撼動分毫,再加上工地性質的修理廠,軋壓機床等大型設備絕對不齊全!」有一次,一部大卡車滿載土石,在工地倒料時因路面鬆軟而翻覆!
側躺式的翻覆,把車樑給扭彎了。卡車大樑是H型鋼,輪胎、避震鋼板、軸向傳動系統,全依著車大樑中心線為基準,龍骨一歪,當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偏偏H型鋼又堅固又抗撓曲,車子拖回修理廠,眾家師傅全傻了眼。面對這樣的大手術,那隆拿了罐烏龍茶,左三圈右三圈繞完,丟掉空罐子開始動手。
他把修理廠的廠房樑柱當力點,三十噸的油壓千斤頂當支點,慢慢燒紅車樑,水平尺一邊校正,一邊判斷車樑烘燒的火候和位置,連著幾天,修理廠眾家黑手眼睛老望著屋頂,怕廠房給拉垮了!
一個禮拜後,房子安然無恙,那輛差點報廢的卡車健健康康的出門,快快樂樂的又奔波工地去了。(1998,頁232-233)
那隆博得阿詹稱謂,算是實至名歸。
失去荒原的狼
陳秋見曾說:「一群追逐著工程進度,踏遍荒山野嶺的工程人員,在心境上,某些時候,的確像一匹狼。孤獨、漂泊、敏捷、銳利,這是大白天我的黑手夥伴的面目!只有在夜晚或月圓時分,仰望墨色星空,不免發出思念的詠嘆音調……其聲如咽如泣,如狼低噑!」(《荒原之狼》自序)陳形容自己的黑手同事為荒原之狼,其寫作黑手列傳的時間大約在1994至1997年間,這段期間,適逢中華工程公司經由釋股達成「民營化」的過程:1994年釋股過半,1998年中華工程被納入威京總部集團。除《紅塵黑手》卷四「黑手寫黑手」之外,他後來有一批舊稿在近年集結成冊,其中就記述了若干名於民營化期間被資遣的黑手師傅故事(《荒原之狼》輯一開山神話)。
……他們算是國營事業民營化後第一波被資遣的人員。正當壯年,只為台灣經濟政策轉型,原本的鐵飯碗砸破了!一大批各自領了百萬以上的遣散費和退休金。投入社會。個性保守的,重新覓職,大抵是大樓管理人或工地守衛之類的閒差,輕鬆但薪水低。略具生意眼光的,買部發財小貨卡車,從廣東粥賣到滷雞鴨腳等,披星戴月的在夜市趕場,叫人難過的同事要嘛野心過大!把資金投入股市,落得血本無歸,要嘛,不良嗜好因太多的空閒而變本加厲,迷酒迷賭迷色──把後半生走成荒煙蔓草的風景。(陳秋見2015,頁24-25)
如果說在「黑手寫黑手」中,陳的行文方式為平鋪直敘式的素寫,以人物為中心的筆法,用素描的方式呈現各個黑手師傅的剪影風采,那麼,在「開山神話」中,陳的手法就接近小說的筆法。〈草莽遊俠:阿元〉是以阿元本人為我的第一人稱自述,間或穿插我與顧客的草根、詼諧對話,表現我接近四十歲被資遣後,從一個遠房的堂兄弟處接收老發財貨卡與流動水果攤,開始經營「武市」到處奔波的狀況。〈草莽遊俠:阿順〉則是仿效芥川龍之介〈竹藪中〉(後來被黑澤明改編成電影《羅生門》)的展開方式,由相關角色輪流向大姨陳述事件經過,藉以從不同視角拼湊出,阿順被資遣之後到大姨經營的酒店當少爺,卻因同情店內某名陪酒小姐,故與客人發生衝突繼而向大姨告辭的經過。陳秋見以他對黑手夥伴的設身處地理解,鋪陳出野狼在失去既有的自在荒原之後,如何另覓地盤開啟另一段人生的歷程,生活看似快意卻暗藏凶險艱辛。
野狼失去荒原的另一種方式,是因為更為殘酷的工傷職災。陳在第一屆勞工文學獎得獎作〈英雄無悔〉中,歷數他出道之後在各項重大工程裡見到的工傷案例:運轉中的輸送帶,其中一支滾筒卡住了,小吳伸長手去打黃油,一剎那間他的右手被捲進去,整隻右臂由肩至指,已是骨碎筋斷、血肉模糊,後來小吳只能練習著用左手寫字;巨型怪手上重達三千公斤的配重,因保險螺桿崩斷而瞬間落下,阿敏自左膝蓋起,被鐵塊壓個正著,只能截肢,過程中竟沒聽到他一聲呻吟,後來裝設義肢重回工地,遇到麻煩些的故障排除,夥伴們會故意找他討論,只這個時候,他才會露齒微笑,聲音也宏亮起來;韋恩颱風橫掃蘭嶼時,一班黑手住在機場工地的貨櫃屋中,沒想到狂風竟將貨櫃整個吹的翻滾,人在其中自然也得跟著翻滾,有人剛好撈到身邊一條大棉被裹在身上、任由它摔,有人就沒這麼好運氣,整個人從冷氣機掉落而空缺的窗口給推出去……
做鐵工的人與勞動的技術質量
做鐵工的人叫曾文昌(昌仔),生於1971年的處女座O型,他學習做鐵工而後自行創業,在某個機緣之下利用部落格建立網誌介紹自己的工作(後來也有臉書頁),大約在網路上建立了一定聲量,繼而在林立青之後,成為出版社推波助瀾下,另一名將網路文章轉化為實體紙本出版的勞動現場作家,連書名都是仿效熱門暢銷書《做工的人》,就叫做《做鐵工的人》。
《做鐵工的人》堪稱是自傳、經營理念與鐵工作品行銷的結合,昌仔自述其成為鐵工後來並自行創業的過程,其中包含與其他鐵工師傅、設計師等生意夥伴的互動,這些人經年累月在生意場上打滾,每個人都有一套生存獲利的功夫(包括昌仔自己),因為接案競爭等現實因素,幾乎每名角色都亦正亦邪。在這些過程中,昌仔經由生意的歷練與顧客的反應,有若干人生體驗與心態調整,逐漸建立了屬於自己的經營學與工藝技術,且累積了一定的客戶口碑。但筆者我想略過這些商場秘辛,這裡要談的是結晶於勞動成果的技術含量問題。
先回到陳秋見,他在〈荒原之狼〉中來了一段工程現場深度導遊,藉一趟施工機械之旅介紹了怪手:「怪手原是俗稱和暱稱,它真正的名字叫挖溝機!手臂抓斗、轉盤和履帶的動力源自一顆強勁的柴油引擎。引擎帶動一組液壓泵浦將扭力和壓力放大,傳送至伸縮唧筒的液壓可作推拉的直線動作,傳送至液壓馬達的可做旋轉運動,圓形和直線運動配合起來,即可成為高難度的曲線運動,挖溝機因而顯得靈巧無比,『怪手』之稱,原來如此!」(陳秋見2015,頁11)
陳秋見介紹完怪手之後,其實重點還在後頭,接著登場的就是駕駛室內的「侯怪手」。當時正在建設牡丹水庫,為了怕大壩主體直接受到衝擊侵蝕,壩體斜坡總會排列一層巨大石頭以擋波濤,稱之為拋石,也叫碎波塊。
卡車把每顆近噸重的石頭,成堆倒在斜坡上,你看他侯兄眼明手快,怪手旋過來時略彎微屈,放下來正好插入石頭縫隙,料斗一撥,石頭重心溜向斗內,前臂壓住支點,提起來旋轉半圈,鬆了前臂,石頭順勢卡入他早已預留的空隙裡,卡得又平又緊!毫不遲疑的連貫動作,除了經驗外,須得加上心靈手巧,侯兄五分鐘擺平三塊巨石,別家怪手一塊石頭五分鐘了,還沒找好位置哩。(2015,頁12-13)
在怪手的案例裡,勞動者的技術是以熟練度展現出來,在相同的勞動時間內,侯兄可以達成更多有效的勞動成果,換句話說,在同樣的時間內,他的勞動生產力是更高的,使用同樣的設備工具,侯兄創造出更多的勞動價值。而在昌仔的案例裡,勞動者的技術是以複雜勞動的形式展現出來,昌仔的團隊獲取訂單與顧客口碑的方式,不是比價低也不是拚速度,昌仔的團隊往往比其他鐵工施作者花更多勞動時間,來從事繁複加工與裝設鐵製品,這些增加的勞動投入,提升了終端商品的耐用性、適用度與美感等,甚至達到其他廠家無法實現的價值,換句話說,這些複雜勞動的投入,在商品身上體現出更多的價值與價格。
《做鐵工的人》找到不少昌仔的客戶幫他寫推薦詞,其中,「幸福鐵皮屋」的業主是住在基隆某區山腰上的簡小姐,好不容易說服婆婆與先生,要昌仔來翻新鐵皮屋,將舊的黑鐵烤漆板換成白鐵烤漆板,昌仔在施工的時候幫舊骨架補強了很多C型鋼,不加價僅說這是緣分……
成品有別於傳統鐵皮屋的樣式,壁板看不到任何的螺絲孔,連收邊都是雙色的,集水槽也藏得巧妙!
另外,我們還加做了四個白鐵窗,他的四邊切角都是四十五度的接法,這是一般鐵窗看不到的細節工法,固定方式也看不到外露的固定螺絲頭,曾老闆真的是處處用心。(曾文昌2018,頁21)
《做鐵工的人》此書最後登場的是「三瘋樓梯」,這件樓梯因整個構想是在設計師瘋、業主瘋、鐵工也瘋的情況下得名。施作地點是從一樓到三樓,等於兩座轉折梯,採用厚度十八釐米的不鏽鋼,像折紙一樣,水平、垂直、水平、垂直……就這樣一直延伸到三樓,樓梯的兩側都沒有輔助的結構,「沒有龍骨,沒有側立板,沒有強悍的鋼索,沒有扶手,一座簡單俐落的不鏽鋼鋼板樓梯。唯一能倚靠的,就是混凝土樓板。」昌仔打算先在工廠組成一階一階的,每階就是呈現一個L型,現場再從一樓開始,像堆積木一樣慢慢堆疊上去,然後他會做預拱的動作。
鐵工冷知識之預拱:預拱在金屬工程中是滿常見的一種工法,當物件過長,金屬會因本身的重量或因承載的重量而產生下陷,為了防止或抵消下陷,會將金屬輪彎或做成弧形與下陷反向,來增加強度。(2018,頁289)
最後,昌仔找了一組十人的工班,花了四十天終於完成「三瘋樓梯」。此物件放在書的最尾端,想必是昌仔此階段認為技術難度最高、最為得意的作品,既然如此,本文對於勞動成品技術質量的介紹,也就在此告一段落。
參考資料
- 陳秋見,1998年元月,〈英雄無悔〉,《小小螺絲釘的心聲》(第一屆〈勞工文學獎〉得獎作品集),頁123-135,台北:行政院勞工委員會。
- ───,1998年4月,《紅塵黑手》,台北:爾雅出版。
- ───,2015年4月,《﹝黑手筆記﹞荒原之狼》,台中:晨星出版。
- 曾文昌,2018年3月,《做鐵工的人》,台北:柿子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