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就藝術表現而言,《流麻溝十五號》還不至於太糟,雖然導演、劇本、演員都很平庸,整體上接近無聊,也有令人感到尷尬的台詞和橋段,不過並不會讓人看不下去,只是似乎比較適合在公視播出,而不是電影院。
《流麻溝十五號》最大的問題,是從頭到尾都欠缺起伏和高潮,片尾最後一波強行煽情的戲碼,竟然是靠秀出一張張「綠島再叛亂案」受難者的照片來帶節奏,這可以說是一種「作弊」吧——因為它如果達到了什麼令人動容的效果,那也不是創作者的功勞。只能說,真實的歷史比這部單薄空洞的電影來得驚心動魄多了。
說白了,《流麻溝十五號》之所以如此平庸無聊,關鍵的原因也就在它把精彩的歷史都剪光光了。
真實的綠島再叛亂案
這裡要談到《流麻溝十五號》最糟糕的地方:它是一個徹底的偽白色恐怖電影。比較起來,《返校》雖然也是一個打著白色恐怖招牌卻背離白恐歷史的電影,但因為它本來就偏向恐怖片,表現形式較為誇張,觀眾也比較不會把它和真實歷史連結。
《流麻溝十五號》可就不同了,這部片的開頭和結尾處都強調「本片改編自史實」,而且還放了十多位「綠島再叛亂案」遭槍決者的照片,那麼我們就不得不把它視為是有憑有據的歷史改編、具有反映真實事件的目的和效果。
然而,《流麻溝十五號》雖然是以綠島再叛亂案為本,但它拍出的人物、情節和敘事邏輯,卻跟真實的綠島再叛亂案大相逕庭,不僅「有體無魂」,甚至是「主角集體被消失」,宛如發生在平行時空的綠島再叛亂案。
首先,電影裡沒有出現任何一個綠島再叛亂案的政治犯,或者任何和他們相像的人。基本上,綠島再叛亂案的受難者們都和中共地下黨有關(如吳聲達、黃祖權、彭金木等多人入獄前就已入黨),而其中 14 個被處死的政治犯,則幾乎都是立場最親共、反抗最激烈的政治犯。
這些政治犯的「叛亂」,起因於他們 1953 年在綠島帶頭反對國民黨強推的「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也就是拒絕在身體刺青「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等標語響應當局的「反共」政策。經過獄方清查,發現他們還在獄中私下傳抄毛澤東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社會進化史》、新民主主義、唯物史觀等書,甚至意圖組建地下組織。
而在獄方將這些「頑劣份子」送回台北保安處押房後,他們還繼續傳抄《中共鬥爭史摘要》、《互相檢討批評總結》、《反帝政策與列寧的帝國主義論》等「學習材料」,男性政治犯甚至在 1953 年 10 月 1 日在押房慶祝「中共國慶」,舉辦鬥爭經驗的討論會,並寫成《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取自蘇聯史達林時代的著名小說)的總結報告。
根據官方判決書,這些人除了在獄中集體研究「匪幫」理論,還有唱紅歌「歌唱祖國」為匪宣傳,誘惑衛兵「陣前起義,即是立功」等情事,最後認定他們構成叛亂,共 14 人判死,4 人延長感訓;另外有 7 人判無罪,4 人不起訴。
儘管有研究者認為這個案件中的「獄中地下組織」為官方羅織,實際上當時受難者只有「互助網絡」沒有組織叛亂之實,且此案判決受蔣介石介入才加重擴大處理,有不公正之虞。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被判死的綠島再叛亂案受難者,其實就是一群心向中共、認同社會主義的左翼政治犯,而這其實也正是 1950 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的主體。
消失的共產黨人和共產思想
然而,《流麻溝十五號》從主角到配角,甚至任何一個出鏡的演員,都沒有持這樣的主張和立場的角色。綜觀三位女主角,連俞涵演出的陳萍,是一個為了袒護同伴而謊稱自己是共產黨的舞者;余佩真飾演的余杏惠,則是一個清純無知的學生;只有徐麗雯演的嚴水霞,稍微帶有一點政治意識,不過她也不認同共產黨,而是追求某種奇特的「自治」想法的虔誠基督徒。(但事實上,當時以「自治」為名的地下組織,如台灣民主自治同盟,都是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
電影雖然按照綠島再叛亂案的經過,拍出了「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推展和政治犯的抵制,以及綠島政治犯在運煤時集體罷工、男女政治犯私下互傳紙條等情節,但是卻沒有說明這些政治犯反抗綠島當局的內心動力和思想立場,也沒有再現他們傳抄的紙條和書籍,而顯得他們所有的「反抗」都僅僅是某種伸張個人自由的行為。
而整部片過分圍繞在三組男女關係上,更給人一種綠島監獄關的是一群整天想著談戀愛的青年男女,而「白色恐怖」就是一群國民黨的變態教官意圖禁止青年人談戀愛並霸佔染指少女的故事。
電影片尾,嚴水霞被搜出私藏在熱水瓶下的紙條,遭到國民黨槍決,她也是三位女主角中唯一被槍決的政治犯。在真實的綠島再叛亂案中,傅如芝也是因為藏在熱水瓶下的「學習材料」被搜出,而被判死刑,成為綠島再叛亂案案唯一犧牲的女性受難者。那麼很明顯,嚴水霞的角色原型主要來自傅如芝。
那麼,傅如芝是怎樣的人呢?傅如芝原為新竹女中學生,她受初中老師黎子松邀請,參加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由於黎子松將吸收的黨員都寫進日記中,所以當他被捕入獄後,傅如芝、周賢農等學生也相繼被捕。
接著我們看看獄中難友對傅如芝的印象。根據《流麻溝十五號》原著,坐牢 5 年的陳勤這樣形容外號「小傅」的傅如芝:「小傅在台北監獄就聽過名字,到綠島只能偷偷講一下話,因為不知身旁的人會怎樣。小傅說話很激烈,不管怎樣,也敢大聲講,共產黨如何如何,說實在她太信仰主義,無視自己周圍的處境,也寫一些文章扔來扔去的。她對共產主義很忠實,意識很堅決。」
根據林傳凱的訪談,方宗英也提到,傅如芝在獄中對政治學習非常熱衷和投入,「小傅...傅如芝就特別積極,有時候她會在隊上直接唱《你是燈塔》、《歌唱祖國》...」。這兩首歌都是著名的中國紅歌,《你是燈塔》在國共內戰爆發後廣受中國大陸學生歡迎,曾在各種學運工運中廣為傳唱,在 1947 至 1949 年台灣學運期間也被大量傳唱,如四六事件前的三二九青年節紀念晚會等。《歌唱祖國》則誕生於 1950 年中共國慶,風靡全國至今,有「第二國歌」的稱號,其政治意涵自不待言。
按照今天的標準,傅如芝恐怕是標準的中共同路人,是眾人喊打的異類;但回到當年,如果把視野放大到整個中國,她其實不過是中國人民普遍反國民黨、左傾支持中共的社會氛圍下,一個平凡又早慧的學生而已。
嚴水霞 vs. 傅如芝
對照電影和歷史實情,可以說,嚴水霞和傅如芝沒有半點相像。如果國民黨殺害傅如芝,是為了斬草除根、革除無法「自新」的紅色根苗,那麼主張自治、一心嚮往基督教式的犧牲,卻沒有任何共產思想的嚴水霞,有什麼非得槍決的理由嗎?
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最詭異的地方,就在於把蔣介石國民黨政權描繪成一個極其「反共」,但是似乎永遠都在抓錯人和亂殺人的愚昧恐怖政權;而「政治犯」或所謂「思想犯」,則是一群沒有思想、沒有政治理念,卻突兀地把「犧牲會帶來力量」掛在嘴邊的南丁格爾式的人物。
電影中的嚴水霞甚至在槍決前展露了笑容,但有人知道她為何而笑嗎?
事實上,根據許多政治犯的口述(包含《流麻溝十五號》原著的受訪者),當年被判死刑、從牢房帶出的地下黨人,都會沿途高喊「共產主義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這表明了他們究竟是為何犧牲,為了什麼而甘願獻出青春與生命,也解答了他們死前露出的微笑——那一點也不神秘,而有著非常清晰的時代含義。
出身蘆洲李家的李蒼降,戰後因不滿國民黨而思想左傾,1947 年加入中共地下黨,並於 1950 年遭到槍決。他在獄中寫下「與妻訣別書」,向妻子曾碧麗交代後事:
「這幾天真緊張極了。這正表示著時局的緊張及光明的將來臨。這是生產前應有的陣痛。我不怕死,許多同志都笑著臉勇敢地赴死了。我們的死將還有些意義!......末了,『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籠(籃)』。我們的犧牲是光明前難免的事,你不必為我的死而過度悲傷吧。」
綠島再叛亂案的 14 名受難者們,包含傅如芝在內,也都紛紛在死前露出燦爛的笑容。那大概是因為他們就跟李蒼降的同志一樣,看見了曙光,預見春天的來臨,而從容赴死了吧。
我們不妨再看看被綠島再叛亂案的政治犯拿來當成獄中討論會主題、出自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著名段落,或許可以更理解這些人追求的目標和精神狀態: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平行時空的「白色恐怖」
《流麻溝十五號》拍出了被放逐到綠島上的男男女女,他們的不知所措、無奈、悲情和憤怒,卻沒有拍出這些「思想犯」的思想,沒有拍出他們的思想如何凝結成立場,而這樣的立場又如何昇華為信仰。在 1945 至 1950 年代初的台灣,曾有成千上萬人為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而奉獻、犧牲,一部分人被槍決於馬場町等地的刑場,另一些人則被流放囚禁於火燒島,長年隔絕於反共化的台灣社會之外。
解嚴 35 年後,我們在《流麻溝十五號》中,再次看到了國民黨戒嚴令的後果,以及民進黨「抗中保台」的接棒,也就是將共產黨與共產主義視為禁忌,將曾投身此集體改造事業的人們淨化為一個個無辜、懵懂無知的個體,進而將這段歷史用於打造「台灣主體性」的政治工程。
當傅如芝變成嚴水霞,台灣的白色恐怖敘事也將最難消化的 1950 年代政治犯成功整合進去,和《返校》等作品一同建構了一個平行時空的「白色恐怖」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