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王顥中
那晚,我在青島東路聽了陳為廷、林飛帆的現場演說。
陳為廷承認週四退場的決策,是一個不公開的決策,但他們不是一開始就想要如此「黑箱作業」的。他們先前曾和不同的公民團體進行討論,但討論最後都淪為吵架,幾個小時下來也得不到共識。另一邊廂,馬政府已經一個又一個回應丟了出來,這種效率的落差,讓他們不得不自作主張。他坦誠,這些天來他覺得自己「越活越像馬英九」。的確,他所說的「公民會議討論效率低下」、「再不決定就落後太多進度」的藉口,都是馬政府的典型說辭。林飛帆後來也說,在局內的人,真的是難以反省的。這種坦誠很難得,但也不由得讓人心寒,當你成為你所屬的體制當中的領導者時,你總能為自己的黑箱作業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讓別人覺得反對你的人,反而是不理性的──「難道你真的能夠讓所謂的公民會議浪費時間下去嗎?」、「王金平已經答應先立法啦,我們已經階段性勝利了,當然要往前走啦!」你可以拋給我一百個退出議場的理由,但是當你們一邊向大眾提出公民憲政會議的構想,另一邊自己卻選擇以閉門會議去商討退場問題時,你已經自己打倒了昨天的自己,淪為了墮落體制中的一份子了。
當學生們衝進立法院,佔領議場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已經不僅僅是這場運動的支持者/參與者/反對者了,我們共有的身份也是他們的監督者,因為他們建立了一個新的體制。我們必須要意識到的是,我們絕不應該依賴任何一個在體制之內的人,不論學生們是出於何種正當的理由去推翻一個舊有的體制,只要他們成為了一個新的「當局者」,他們就應該接受「旁觀者」的監督與批判。學運領袖在支持者的簇擁之下,已經站上了新的道德高地,實在難以中立地思考。甚至他們會恃著自己推翻舊黑箱的「正當性」,讓他們的新黑箱,似乎就有了正當的理由,而你的反對,更會被許多支持者蓋上「你是不是就是支持獨裁政府?」、「你支持服貿?」的帽子。從這些說辭你會發現,政治的循環就是這麼一回事,當一個人選擇盲目相信領袖,放棄思考的時候,就是落得和我們昔日反對之人的相同面目。
在飛帆、為廷演說完之後,我看到一位穿著灰色西裝的男子,抓著議場外糾察隊的人們喋喋不休,說「為甚麼你們能夠容忍這樣的黑箱退場,你們本身不正是反對黑箱作業的嗎?」我看到糾察隊每個人臉上都是目無表情的,對於這個男子的一字一句都視作無物,他們只是站在那裡,繼續捍衛著這個新的體制。我在想他們心裡到底估量著甚麼,還是他們根本什麼都沒想過,因為他們堅信自己在做對的事嗎?但一個正義的開始,怎麼會是意味著這不能是錯誤的結束呢?歷史告訴我們,當人放棄思考,或者無法思考的時候,最後迎來的,未必是萬丈深淵,但必然是另外一個錯。
我佩服每一位參與者的勇氣與誠實,也支持這一場學運,但這些經歷,卻是更堅定了我作為旁觀者的決心。因為人只有在政治實踐當中,方才面臨到民主理想的破滅。任何抗爭者都是代表著某個階層的利益,所以就算學生在議場內建立了一個新的體制,他們依然必須面臨著妥協、割捨的局面,要不犧牲他人利益,要不犧牲自身利益。學生們爲了守護一個國家的憲政體制出來抗爭,但今天在自己新建立的體制當中,仍舊做不到自己所堅信的「民主」,似乎也是一件必然的事了,因為他們已經是「當局者」,有了自身的利益考量,根本無從再公正地進行思考、判斷。因此這時候更該要明白局外人、旁觀者角色的重要性,並扛起思考、判斷與監督的責任。在民主社會中,一個「鍵盤戰士」,未必不比一個學運領袖重要。只有旁觀者監督的力量,我們才能避免這些新的政治力量飛快地墮落,然後人們又再次被迫走上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