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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之虐:太陽花/大腸花的排遺與孽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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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13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助理教授

責任主編:王顥中

約莫在3月20日,佔領立法院行動第三天,我的情人(香港公民,堪稱良善自由主義者與中產階級,對於香港近年來的反中驅蝗動員極度不安且不贊成)詢問我,是否支持這場異議與激化的佔領。從反服貿的起初動員到近期的佔領立院,只要稍微有注意到相關脈絡與背後的意識型態操作,很難不得知是在反中恐共、型塑強烈異族恐懼的基礎上,進行政治正確的排拒強權大國(super power)之名。不過,「攻堅佔領」國家機器代議廳堂的動作,畢竟讓人驚訝且精神一振,甚至連我也不例外;再者,當時攻入的成員包括我認識的許多性/別異議者與激進社運成員。於是,距今三個星期以前,我告訴情人的答案是:「或許在主導意識形態戰場上,這是和我並不契合的戰役,但樂見騷亂體制的渾沌能量捲起更多的辯論與異質行動。」

隨著事件急轉直下的發展,我冠以「騷亂體制的渾沌能量」迅速被數股強大且嚴密操控的勢力接管。318攻入立法院內的兩百名雜沓不均質成員在短短數日後被淘汰至約十分之一。僅剩原初的十分之一成員和接管議場內部的NGO團體、教授學者、律師團、醫療小組,成為這場戲碼的最高層核心,不願服從這等階序編排的佔領者紛紛被趕走,陸續自嘲為「某號門賤民」的學生憤怒痛陳但被徹底漠視。從運動早期到結束的此時,這些人血肉糢糊的精神外傷從未得到任何內場當權者的彌補,更遑論有任何主事者願意坦承議場內的「寡頭蜂巢狀權位體系」[1]所造成的撕裂與恐怖。

層級與序列的形成

倘若攻入立院的前幾天是揉雜了各種不馴意見的非共同體,暫時合作地促成一場挑戰惡質國家機器的強大挑釁,原本有可能促成深化的挑戰與不同路線對抗者的合作。非常遺憾地,從議場內與外部環狀簇擁的人群(分佈於青島東路、濟南路、中山南路等區塊)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被極度迅速地整納吸收編制為權力排比極端鮮明,不得逾越所屬分際與「層級」的「民軍」和各種待遇不同的支持者。

所謂的民軍,大抵上是「志工」、糾察隊,以及這場演劇中期加入的EMT Tough團隊(向來以援助流浪動物為主的重機男性團體)[2]。至於待遇落差相當鮮明的「支持眾」,則是從高端的學生、良好市民,乃至於姿態謙卑,和善捐贈物資或提供勞力的「底層人民」為限(也就是,不謙卑不認分的「底層人民」是不受這區域歡迎的!)。從320以來,經由某些不平者的指認與揭露,在這個「例外狀態區域」不時出現被驅趕甚至被毆打的「非公民」(雖持中華民國身份證,但不被現代市民社會肯認為「公民」的邊緣者)。在此列出較為顯著的幾個受害例子:包括(一)總是帶著貓伴侶的街友被理所當然地「請出去」;(二)被「志工」信誓旦旦指控騷擾女性的「精神有問題」男子,亦即輕易被妖魔化的性少數;(三)被斥責「喝酒鬧事」並不馴服於指令民眾,包括那些「來鬧的」飆車族,或是良民冷言冷語標籤為「小癟三」,但實際上也是「學生」的職技生;(四)想與「學生」一樣領取餐點、但被態度高傲「志工」輕蔑拒斥的年長女性與男性。凡屬以上的人民,想來是不被此地理範圍內的民軍與支持眾視為具備起碼「人類」之資格,這些人並不被認為具備起碼的權利,並沒有不受干擾、自由行動的權益,更必須以最有效率的動作,悉數隔絕於「佔領區」的地理(與象徵)界線之外。更有趣的是,執行驅離或肢體暴力的行動,通常由「民軍」與(照說對立於佔領者、且理應堅守國家機器執法位置的)警察(保一、保五與保六),雙方順暢無比且隱約透漏出無意識歡爽(jouissance)的協同合作,天衣無縫地清掃每個(不肯認命乖乖離去的)不潔異者,實踐出雙重(擬)國家/國族暴力動作的快悅成就感。

得知這些事件,在經歷震驚與強烈的反感之後,我認為有義務來追索並論證何以出現了如此強大的宰制階序,遠超過在這場儀式之初將所有的「糾察不良」究責於「公民1985行動聯盟」這個單一組織。直到4月6日,立法院長王金平的入場與宣示,換得了隔天太陽花決策核心不顧眾議、立即發佈的撤場聲明。這場打著學運或學潮之名的行動,呈現如此龐大且理直氣壯的支配性,從內部的層級到外部的序列,形成了「旁若國」(para-state)的情境。若要有個理論模型來檢視這24天的現象,我認為不只是所謂的現代性公民潔癖或常態主體對異己的排斥就足以道盡。再者,對於個中的反中恐紅因素,區隔「我族/他族」的分析,雖然趙剛與胡慕情[3]已經分別提出了精細的分析,但不只是絕對的「外部支那」遭到厭惡與排除,照說都是「台灣人」的內部居民,在24天來所受到的超額區隔(hyper-discrimination),其關鍵概念在於這段時間被視為一場「短促的虛妄勝利戰爭」(the short and victorious war)來操作。

24天短促(非)勝利的虛擬戰爭

「短促的虛妄勝利戰爭」之說,源自1904~1905的日俄交戰。當時的帝俄總警長與日後的內政部長Vyacheslav von Plehve評論這場戰爭,說出了個中佈局的洞見:「這個國家需要的是一場短促且勝利的戰爭,好阻隔革命的浪潮。」(What this country needs is a short, victorious war to stem the tide of revolution.)從這個歷史片段與教訓來檢視太陽花,我們可能更深化地讀出:「這個國家」在此間不只是「真正掌權」的馬英九政權,也包括了在24天扮演「旁若執政體」的立院蜂巢結構權力凝聚體。我們沒有興趣去挖掘究竟是哪些「個人」組成了這個權力凝聚體,但無論是哪些組成者,由於天時地利人和的耦合性(contingency of spatio-temporal structure and human factor),這場短促偽勝利的戰役不但連「退回服貿」都沒有達成,更是阻擋了相關更基進的議題得以出場,取得應有的重視,諸如反新自由主義、反自由貿易,立足於「不恐中不反共」的左翼立場來思辨服貿對於工人階級的相關利弊等等。更明顯地,由於太楊花的吸睛搶戲,這24天來非常成功地遮蔽了這些年來形形色色(且總是進行中)的國家機器對於各種弱勢(包括階級、性與性別、居住權益等)的橫征暴斂。這樣的「勝利」是雙重的,也是全然病徵式的:最成功之處,它讓馬金江王政權與佔領立院的核心權力組,猥褻扭曲地形成了雙方或許並不自覺的共構利益共同體。

由於是一場貨真價實的虛擬戰爭,這些在即使最講究乾淨整潔的公民運動(如白衫軍25萬人遊行)也顯得匪夷所思的排除與鄙視(白衫軍大概不可能輕蔑想加入的老年人?),將有別於「小混混飆車族」的「類似─相斥體」、氣度雍容且具備強大武力的EMT Tough收入中央權力核心保衛隊等舉動,反而都顯得再合理不過。理當被「作戰中的」國族血脈核心所剷除的,早就不只是遠方的支那孽畜或共產黨徒,而是妄想成為運動中平等的一份子、但卻在右派軍武動員戡亂時期必然顯得像是過期貨物的「次人」:這些不合時宜、落後破陋,「時代」的異己,非常的不知分寸,並不安分居於「學生」至尊、道德進步主義、公民驕傲門檻之下的渣滓泥壤,竟然要求相同的物資與待遇,於是,在這段時間內,被揍被趕的賤斥們成為形形色色的共通排遺,相當有助於這個微型國家成員緊密情感連結、戰爭將相軍官鼓舞基層人員與良好平民們的必然工具:這些作為與情境,正是相反於常態認知的「非和平」、「非理性」的「維穩秩序」(maintaining order by exclusion)之真實操演。。

如是,在這具超真實(hyper-real)的擬像劇場中,即使照常態現實邏輯都顯得矛盾的事件反而無比有理有據:羞怯的少女對長相粗獷「嚇人」的禁衛隊致意,感謝他們驅離(其實同樣具備學生身份的)染金髮飆車小混混,好人壯漢保護了少女們夜渡營區時脆弱潔淨的肉身;清新端莊但瞬間隨著不同人等而變臉的志工對著學子噓寒問暖,面對公投盟的年長成員時則不屑一顧甚至譏諷咄咄,連碗熱湯都不給喝。道理很簡單:戰爭時期的老年無用人類理應守份挨餓,甚至自生自滅。大漢禁衛隊、志工組、糾察隊、野戰醫院等設施裝置,該守護的對象首先是珍貴的領袖族群(教授、律師、NGO領袖、學生領導),次之是生殖政治所勾勒的遠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容器,諸如「年輕學生」、正直市民,以及溫馨紮營的「家長和小朋友們」(如親子共學區)。罪孽深重的雙重法外之徒,就是不服從此等階序排比的議場內人員(如不服從退場決議的「二樓」),與自設治外法權所在的「賤民解放區」。即使到了戰爭終結之前,貌似終於發洩不滿的區塊如「大腸花論壇」,沿用的竟然也是每個好士兵好軍官好將相來演出對口相聲,興高采烈數落彼此來成就同性社交(homo-social)的綿密漫長情誼,痛罵之後當然更是好兄弟;而不從於這些的反領袖份子,倒是連議場都再也進不去。大腸花論壇的高潮之一,范雲貌似充斥性別政治批判的疾呼「只有女生可以罵幹拎娘,男生罵幹拎北!」,更是秩序井然地維繫了國族女性主義的「男女有別」與「不同物種屬性不通姦。自己的生理性別自己幹」──唯獨當國族機器在分配生殖大義的使命時,一切皆可拋,值得被慶賀的只有正典直男直女成為軍國背景單偶羅曼史的終結儀式,娘娘腔與不男不女與學男人的性別怪胎都該被清掃出境,成為「汙染學運」的髒污漬印[4]

直到4月10日,學生領袖歡欣鼓舞地為市民所迎接,這場短促的「勝利戰役」就此告終。讓我們用數字與效應接著進行一些敘述與論證:50萬即生寂滅的黑衫軍換取了「(乍看)短促的勝利戰爭」,也就是王金平高明的話非話(political nonsense)與一場清新大學生歡樂晚會。但真正(被)交易到的惡果,卻是公投盟的尊嚴與地盤。他們被太陽花決策群戮力切割,遭許多第一次「參加社運」者蔑視側目,但他們始終忠誠於「同志」,低調堅實地支撐了這24天秩序位階井然的「旁若國族舞台」(para-nationalist theater),如果沒有他們過去5年的埋鍋駐守,也滋生不出50萬朵幻影太陽花的糟粕基礎。

與這50萬人次同樣不造成實質脅迫的現象,是20萬支按下「支持方仰寧」的白手指。黑白雙方近似拜物地迷戀數字,窮盡法理正統說教,彼此輝映出的都是正典昂然公民的形影:同樣凜然且義不容辭於耽迷字面上的「民主」,同樣以自身不進行階級鬥爭的乾淨鮮亮姿態為傲,同樣迷信那並不會成就和平與拒絕智識的「秩序管束」,(讓我不禁哀傷地)同樣看不起各種拒絕法典背書、豁出去衝撞體制與進行漫長鬥爭的「小少數」(edgy and radical)主體群。

然而,得意於糾集了50萬人次的集合體與這20萬支按讚的數字,其背後的主導意識恐怕都忘記了真正造成顢頇國家機器與惡霸警察機體實質損害的兩件事:318衝入立法院且打破「法制」的,是僅有200人次的雜沓亂糟糟無序者,以及讓他們得以衝進去的一群(實在不該一直被溫情化為只是慈愛老奶奶、老爺爺的)生猛台獨老悍將;411傍晚至午夜,成功造就了中正一警長致歉妥協且(可能)取回公投盟應有權益的,是另一組毫無組織且互不聽從誰指令的憤怒人民,數目不多,約略千人,但形成的沛莫能禦欲力(wanton libidinal force)與殺傷力,絕對不是50萬開花人頭與10萬愛警察「人次」所能抗衡於百分之一。這並不表示秩序毫無力量,反而,經過這回的洗禮,我們更應該體會到:不分層次迷狂臣服於秩序(rage for order)的失神,如何輕易滋生出哪些腐爛的花莖與敗壞的果實。毫無分說地愛上秩序,並吸納個中的寡頭把持終極權力的活動,會讓本來是真誠群聚的對等人民被粗暴區分為「核心」與所有地位森嚴的次眾(subordinate groups),亦會讓「核心教授們」可以視(同樣是教授的)蔡丁貴如骯髒東西,不許他進神聖的內議場,彷彿他是個「非人」。同樣恐怖的是,對秩序的嚮往與維護,會讓本來是自主動保團隊的EMT Tough或許在事後會不明究底,何以自己的團體在聲稱「保護(所有)學生(與民眾)」的同時,隨時會由於參與者的排除性(不合格公民不准加入),化身為宰殺機器,勒頸追打看似不合格(非)公民的男子與遊民,擋住和議場內任何人具有同等進出權的「不從領導」基進側翼成員,以及成為50萬人當中厭惡他者的「好公民」索爭相獻媚的類禁衛軍。

長期爭取愛爾蘭國族獨立的文化評論家與革命者Robert Wilson Lynd的一句話,可以作為這場短促(非)勝利的24天虛擬戰爭,與5年加1天激烈渾沌的反抗,劃上暫時的註腳:「狂信一場短暫虛妄、誤以為就此解決一切差異的戰爭,始終是最古老且最險惡的人類幻覺。」

【註釋】
[1]在此處,我套用的「蜂巢權力結構」所指的是以蜂后,工蜂,雄蜂為井然有序的「議場內環」階序佈署。蜂后的位置並非單一個人,而是迄今通常以「決策小組」為代號的一群人,有說法是四名學者與五名學生,另有說法是二十九名議場內人員。[back]
[2]參考EMT Tough的「臉書頁面」。該團隊成員在行動尾聲時曾以「裸絞」對待某名試圖送飲料進入議場的民眾,諷刺的是,根據《蘋果日報》報導,該民眾正是曾單獨「保護學生抵擋鎮暴警察」的行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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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參見趙剛〈思想與學運〉與〈思想的貧困:評龍應台評太陽花〉兩篇文章;以及胡慕情〈島嶼畸人〉。[back]
[4]這說法看似承認同志愛欲(尤其是跨世代與家人戀的同志情慾),但我認為論述底下的政治構造比較接近1980年代反性美國女性主義思維:女生配女生,女(只能)幹女,否則就是姊妹主義的叛徒。男人是過剩物,要男的去「幹爸」只是驅離時的方便說詞,內心OS是去去去別碰女人,這些公賤物...」。套個學術說法,這是強迫性的去性姊妹情誼(compulsory de-sexualized sisterhood)假聲挪用跨世代女同性戀宣言的復辟還魂。[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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