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陳韋綸
對於林義雄家庭所遭遇的歷史性悲劇,我感到由衷的悲憤。對於林義雄先生事後的堅毅,我們也必須心有所感。然而這與核四是兩回事。
核電是嚴格的政治經濟問題。雖然現在的普遍爭執都限在安全與否、電量足夠否等「科技性」層次,然而早在1980年代,左派、右派仍未正式決裂的「黨外」時期,科技的「政治性」就已經被揭露了(參考《前進時代》第6期,1984年2月)。除了戒嚴時期島內巨大的黨、政、軍分贓結構,更重要的是「美國核電工業在美洲大陸受阻後,大力向第三世界推銷」的國際分贓背景(參考《前進週刊》第2期,1988年6月)。
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與美國政府於1978年底斷交,但斷交前後卻幾乎是最緊鑼密鼓地重新定位「台灣」角色的時期。四座核電廠都是1970-1980年間規劃,也都是由奇異、西屋兩家公司輪流負責反應爐與渦輪機的製造。官方至今仍以「石油危機」、「經濟發展之需」等說詞以服國民,但不可忽視,「核電」科技之輸入,是在巨大的政治經濟結構、依賴關係下,台灣半受迫的接受。
受迫,源於國際的政治經濟規定性,但也涉及了台灣本地資產階級的自身巨大利益。這也是1980年代台灣左派提出「反共波拿帕國家」一詞的分析性雙重意義(參考《遠望雜誌》第22期,1989年8月)。二戰末舊金山對日和約下,以及二戰之延長的韓戰爆發,台灣因美國軍事幫助而建成獨裁性的階級政權,也成為了美國重要的軍事戰略地與生產、消費場;台灣統治機器因此具備了對內剝削、與外同謀的特性。
要反核,就不能不看到「台灣政府」的、政治經濟的角色。否則就無法理解,「反核」絕非「個人意志」也非「政黨」層次。晚近反核運動提出「是人就可以反核」,彷彿藉由道德提昇運動高度,但越是這樣就可能越無法接近「核四為什麼蓋?」的歷史物質條件、社會關係與結構。
因於這樣的歷史背景,「反核」可能意謂著與美國的全面決裂(抑或要加入日本;日立、三菱已加入核四製造)。我們當然歡迎這樣的、與新帝國主義的決裂,並且在反核的過程中清理國際關係、檢視台灣政權與政府體制的冷戰個性,只是在道德化了的反核行動中,特別是圍繞林義雄的高度象徵性的反核行動中,可能達不到。
義雄一出手,論述都圍繞在「忍心看林義雄這樣嗎?」的語言。信眾輾轉流傳林家血案的故事。連蘇貞昌與馬英九對談時,面對馬英九「蘇貞昌任內追加核四預算」的質疑,也只回嘴「再拖林義雄就會死」。
林宅慘案發生在1980年2月28日,恐怕是殺人者的愚蠢;「二二八」在今天已經扭曲變形為日後「台灣人/外來者」的虛構對抗。這種歷史顛倒的「二二八」閱讀法,缺乏階級視野,只能接續「政黨輪替」這單一選擇。事實是:民進黨與國民黨一樣,也甘心握有此具備「反共波拿帕」體質的政府機構。於是,國民黨執政時代擁核,民進黨也一樣只能拖著不在它的執政時期認真反核。
台灣充滿了悲劇。林義雄、鄭南榕......都是我們尊重的前人;林義雄甚至是在民進黨執政時期退出民進黨的。只是,受難與悲劇本身是歷史性的、社會性的政治災難,受難者可讓我們安息心靈,卻不等於我們就能夠全面倚賴悲劇、悲劇英雄,因為受難者也不是萬能、全對。何況台灣在「反國民黨」的巨大旗幟下,「受難」的扭曲演變,總是忽視了特定的「政治受難者」:那些以性命反對國民黨、爭「民主」的共產黨、統派。
象徵運動的危險,圍繞英雄、類「神」論,會落入唯心的「個人」、個人意志論。但是核四並非馬英九的個人意志所能決定,也不是陳水扁的意志能決定,自也不是立委諸公集合起來的幾百票個人意志能決定。可是真正的問題是如何認識我們的政治與社會體質,面對真正造成此種政治地景的物質條件、歷史條件,如何不指向既有「政治結構」的輪替遊戲?要不,就是信眾終得打造自己符合新一輪統治的需要,繼續載浮載沈於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