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孫窮理
「對多數澳洲人來說,鈾礦不過就是這個國家眾多礦產當中的一種,是一個賺錢的好生意,是白花花的鈔票,如此而已。」拜訪了一輪位於墨爾本、達爾文和伯斯的環境運動工作者,我們聽到如此異口同聲的說法。
鈾礦熱潮的經濟迷思
除了鐵、煤、黃金和鋁之外,礦產大國澳洲也是全球第3大鈾礦出口國(接在哈薩克與加拿大之後),年出口量占全球鈾巿場比重的19%,也是台灣唯一的鈾礦供應者;儲量則高居全球之冠,佔全球儲量的40%以上,因此的確不難想見這樣的印象從何而來。一位在餐廳偶然和我們攀談起來的澳洲人,聽到我們是來了解鈾礦開採的環境與健康風險時便說:「當一小群人和整個國家的經濟利益對立起來的時候,你覺得澳洲民眾會怎麼看待鈾礦開採這回事?」這讓我們不禁想到過去兩年來在全台各地進行核電講座時的經驗,從孩童到成人,皆有不少比例認為台灣核電使用的比重高達五、六成以上。實際翻開相關的數字,澳洲究竟有多依賴鈾礦的經濟效益?
根據澳洲環境保護基金會(Australian Conservation Foundation,ACF)去年三月出版的報告《揭露黃色蛋糕熱潮的經濟迷思》,2002年至2011年十年間,鈾礦占澳洲總體出口收入的百分比平均為0.29%,2012年掉到了0.19%,跟產值最高的鐵礦比起來低了103倍,和產值第10名的鋁相比低了8.7倍。業者對鈾礦的未來究竟是否過度樂觀?澳洲鈾礦協會(The Australian Uranium Association)曾在2011年表示,西澳將在2、3年內啟用5個鈾礦場,至今仍沒有一個達成;在鈾礦價格方面,從2007年至今,每一年幾乎都發生了比預測低40%至50%的價格落差;而早在2008年間,澳洲鈾礦市值就在一年之間滑落75%;從2009年至今,鈾礦出口收入年年都比預測低了15%至20%。目前,國際鈾礦價格已經掉到福島核災前的一半,是2005年來的最低點。
在創造就業的部份,澳洲前總理Julia Gillard曾稱鈾礦業帶來了超過4,200個工作機會;然而世界核能協會(The World Nuclear Association)的統計則是1,760,當中1,200為正式營運的礦場工作、500為前期的探鑽工作、60則是管制單位人員,而這個數字佔了澳洲總體就業人口0.015%;根據澳洲的商業顧問公司龍頭IBISWorld在2013年的市場報告,澳洲鈾礦業所提供的就業則是650個。
參與反核運動超過20年、目前任職澳洲環保基金會(Australian Conservation Foundation)的Dave Sweeney 說,「從工作機會以及商業利潤來看,鈾礦在澳洲並沒有重大的經濟意義,它的影響力是在政治上的。」Sweeney指出,這些從事鈾礦開採的都是跨國的大型集團,能夠輕易地遊說政府、影響管制法規的制定和執行。例如擁有全世界最大鈾儲量、為於南澳洲的Olympic Dam鈾礦的必和必拓(BHP Billiton),同時是全球最大的礦業公司和資源公司, 2012至2013年公司收益達720億美元,運營利潤達230億美元,在25個國家擁有採礦業務,範圍包括鐵礦石、鑽石、煤炭、石油、天然氣、銅、鈾和礬土;另一家力拓集團(Rio Tinto)同為世界三大鐵礦業巨頭之一,也是全球最大的鋁業公司,擁有Ranger鈾礦場。這兩個集團都分別在澳洲及英國設有總部。
鈾礦開採的代價
目前全澳洲一共有5個開採中的礦場,4個開採完畢的礦場,以及14個尚在前期探鑽階段的礦脈。這些礦場的位置遍佈在澳洲內陸的沙漠地區,離各州主要城市的交通時間都要4到24個小時以上。在交通及時間成本極高的狀況下,更增加了民間組織進行污染監測的難度,包括土壤、地下水以及河流的污染,以及礦場工人及週遭居民的健康狀況等,都極難掌握。
我們走訪了一趟位於北領地自治區(Northern Territory)的世界第二大鈾礦場-Ranger,平均年產量3,300公噸、佔地將近8,000公頃,從北領地首府達爾文(Darwin)出發需4小時車程,途中盡是稀疏乾燥的叢林、草原,並不時遇見來自森林大火的濃煙。進入礦場所在地卡卡杜國家公園(Kakadu National Park)時,高聳的紅色巨岩一座座映入眼簾,提醒我們已經來到了地貌和生態系統都極古老而獨特的區域。卡卡杜是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在1979年被劃為國家公園,1981年被同時列為自然及文化世界遺產,位於其中的Ranger礦場在1980年開始營運。笑容可掬的礦業公司人員、免費招待的礦泉水、烤肉,以及一幅幅印製精美的宣傳海報在接待中心排列等著,彷彿強調這一切並無絲毫錯亂與違和之處。
與其他遊客一同搭乘小巴進入礦區,一個小時的導覽幾乎都在巴士內上進行,其中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讓我們下車遠眺其中一個開採完畢的礦坑,接著便快速經過碎石廠、化學污水處理廠、廢石堆置場等區域。天然鈾礦石中,不易發生核分裂的同位素鈾238有99.3%,但較易發生核分裂、可直接作為核電使用的同位素鈾235含量僅有0.7%,因此鈾礦石被挖出後,首先需要經過三次篩選及碾碎,然後加工成為泥漿,以硫酸將其中90%的鈾溶解過濾出來;接著進行固液分離,並將萃取出的溶液再經過化學方法的純化程序,去除其他的雜質後,才得出氧化鈾,也就是俗稱的黃色蛋糕(Yellow Cake);最後,這些黃色蛋糕還須經過攝氏8百度的高溫加熱後成為深綠色的粉末,才能被運往其他國家進行鈾濃縮,加工成為可使用的鈾燃料棒。
這些過程許多使用大量的淡水,分別會產生帶有低放射劑量的廢石、廢泥漿與廢水。以澳洲來說,平均每生產1公噸的氧化鈾,就必須挖出8百公噸的礦石,並產生1萬1千5百公噸帶有低劑量輻射的礦渣和廢石,以及其他化學污染物。當地長期關注核污染議題的北領地環境資訊中心(Environment Centre Northern Territory),則以Ranger 最新的一條礦脈-3 Deep為例,預計共可出口3萬4千公噸的氧化鈾,副產品就會是1千萬公噸的廢棄物(尾礦),而這些尾礦雖然屬於低放射劑量的廢棄物,但根據法規仍需要跟外界隔絕1萬年以上,且因為量十分龐大,加上此處洪水季節與乾旱季節極端分明的氣候與水文條件,若缺乏週延的監管,對於週遭的居民健康與生態仍可能造成威脅。
我們在導覽途中問及一起去年12月發生的意外,當時一個用來進行過濾的儲存桶破裂崩塌,導致100萬公升混合了鈾礦和硫酸的輻射泥漿全部流出,礦業公司僅表示「沒有任何人受傷、污染物質也得到控制」,但當地的環保組織-北領地環境中心(Environment Centre Northern Territory)告訴我們,發起這起嚴重意外後,礦場僅停工六個月就又復工,而Ranger至1980年啟用至今已經發生過200起以上的輻射物質洩漏事件,譬如在2009年就曾被調查出每天平均有10萬公升的輻射水外洩,2004年更有150名工人意外喝下輻射值超標400倍的飲用水,而受到十五萬澳幣的罰款。這次的嚴重事故更顯示Ranger的問題重重,應該進行全面的安全評估,並應立即關閉。
鈾礦開採的污染風險(圖片來源:World Information Service on Energy)
破裂的輻射泥漿儲存桶(圖片來源:Gundjeihmi Aboriginal Corporation提供)
居民與工人的健康風險
關於工人的輻射曝曬狀況,我們尚無法找到來自官方或民間單位的監測數據,僅有業者-力拓集團旗下的澳洲能源公司(Energy Resources of Australia Ltd, ERA)2013年度的報告,指出該年鈾礦工人所受的輻射劑量平均為1.4毫西弗,遠低於法定的一年20毫西弗。然而,澳洲公共衛生協會(Public Health Association Australia)指出,礦工在挖掘鈾礦的過程中,除了承受鈾礦石本身的外部輻射曝曬,也會將鐳、氡等其他輻射物質以粉塵與氣體形式吸入,承受傷害性更大的體內輻射曝曬。
澳洲公共衛生協會的Michael Fonda醫生長期關注澳洲的核污染問題,他指出,當工人在同個鈾礦場受到的輻射曝曬值超過法定上限、不能再繼續工作後,他們還是可以去另一個州從事其他礦場的鈾礦開採工作,「因為鈾礦工人的輻射曝曬劑量,在州與州之間的政府並沒有做統整的追蹤。」除了沒有跨州的追蹤之外,也沒有長時間的追蹤,澳洲從50年代就開始進行鈾礦開採,然而當時劑量上限高達1年150毫西弗,1956年下修到50毫西弗,直到1990才改為一年20毫西弗,若有工人已經從事鈾礦開採工作超過數十年,即便早已超過法定承受值,也沒有任何規範。
Fonda進一步指出,在1980年Ranger開始營運時,由於受到當地居民的強烈反對,因此政府曾同意將針對週遭居民進行長期的健康監測與社會影響調查,然而,Fonda指出,「這個諾言僅持續了前5年,因為北領地政府在1986年提交給參議院的報告中,發現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糟,除了由於回饋金使得當地原住民各家族之間的紛爭變多了之外,他們原本擔心的各種慢性疾病、酗酒等情形似乎沒有發生,他們因此停止進行地方社區的健康監測。」他表示,之後一直到1996年,有長達十年的健康監測是中斷的。而2006年時,澳洲原住民與托雷斯海峽島民研究機構(Australian Institute for Aboriginal and Torres Strait Islander Studies)進行了一項研究,發現自開採鈾礦以來,北領地鈾礦場週遭的原住民社區,相較該州其他原住民社區罹患癌症所高出的比例幅度,比官方預估的要多了90%,然而州政府卻指示這份研究的樣本數量太少,不足採信。Fonda認為,在沒有正視鈾礦開採對地方居民與工人的健康影響之前,澳洲政府應該停止目前擴張鈾礦開採的計畫。
依照規定,Ranger礦場必須在2021年至2026年,被恢復到跟週遭國家公園相近的自然環境,讓此處可以併入國家公園的範圍。然而環保團體擔心,由於目前礦業公司正在進行另一條礦脈3 Deep的探勘,若正式開採,可能會延後礦場復原的時間,而讓卡卡度繼續籠罩在核污染的危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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