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徐沛然
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發表「抓狂歌」專輯,當中王明輝作詞作曲的「台北帝國」,把戰後40年台灣「經濟起飛」,到80年代末金錢遊戲的歷程,透過音樂,表現得活靈活現。
如果把1989年,當作某一個時代的終結,而「忠孝東路」作為這個時代的象徵,歌聲中反覆的「忠孝東路擱卡過去就是墓仔埔」所指向的,就是以這一年為原點的過去,和未來。
而這個「未來」,也就是25年後,我們的「現在」,我們已經走過了忠孝東路和它的時代,那麼,這個未來,是不是王明輝所預言的「墓仔埔」呢?
泡沫的年代
1989年8月26日,無殼蝸牛夜宿忠孝東路,面對暴起的房價,都市住民感到「住不起」的壓力,集體走出來、躺下來,在那個政治解嚴、社會力衝撞不斷的年代,無殼蝸牛成為對那個浮華的時代最後的抗議。
後來怎麼了?泡沫就有泡沫的宿命,1989的第二年,1990年,就在台灣股市衝破1萬2千點,市場散戶瘋狂殺進,喊出1萬5、2萬點就在眼前,不相信這樣的榮景有結束的一天時,泡沫破裂了,台股大盤從2月的1,2495點,崩跌到10月的2,485點,跌掉1萬點,跌幅達到8成,在1987到1989這三年瘋狂的漲勢之前,台股大盤才剛剛歷史性地突破1千點。
經過30年「出口導向」經濟發展,長期貨品出口、貨幣流入的累積下,1980年代末,累積過剩游資的威力大爆發,那個時代,地下投資公司到處流竄,熱錢到處找炒作的標的,不只是股市,炒手目光所及之處,萬物皆可為獵物,像是紅龍魚、蝴蝶蘭…等商品被炒到天價,成為某一種奢華身分的表徵,中華民國(Republic of China)被稱為「賭博共和國(Republic of Casino)」。
賭博,不只是一個比喻,那個時候「大家樂」成為全民運動,賭博性電玩禁不勝禁,有人一夕暴富,也有人傾刻傾家盪產;與政治解嚴同時的,是過渡剩餘所造成的社會浮動現象。
台灣在全球產業鏈位置的改變
金錢遊戲當然不會放過房地產這個最重要的標的,1988年,台北市平均房價比1987年翻了一倍,1989年漲幅也超過50%,忠孝東路的房價一坪被炒作到一坪超過50萬以上,已經超過受薪階級一生工作所能負擔,金錢遊戲導致生活必須的居住,成為奢侈的負擔,這是1989無殼蝸牛夜宿的背景。
這個現象,隨著1990年,泡沫的破裂,乍然終止,不過房市沒有如股市這樣暴起暴落,泡沫化後,房價就停在炒作起來的價位,而這一停,就停了13年。
從1990到2003,房價跌多漲少,而整個出口導向經濟,隨著世界各地的廉價勞動力移動,在全球化的趨勢下,從發展裡獲利的資本家,將勞動階級拋棄,台灣開始出現關廠潮,「產業升級」成為流行但無法實現的話語。穿「麵粉袋仔做的短褲」的時代過去了,「台灣錢淹腳目,日本人賺未完,歸陣招來北投扒酒家」的時代也過去了。
美金依然「比咱台幣卡大塊」,從「援助」、「政策指導」,到建立前進生產基地,再扶持起全球流竄的台灣代工資本,台灣在全球產業鏈位置的改變,深深牽動幾代台灣人的生存處境。
尷尬的90年代
1997與2000年,台股大盤兩度重回萬點,與1980年代末期不同的,是房市與股市脫了勾,產業轉型困難,使得經濟發展找不到軸線,無論是「亞太營運中心」、「知識經濟」,或者「兩兆雙星」…等口號,無法實現,在這些表面的產業發展目標下,讓台灣政府深感憂慮的,是帳面上的經濟成長,以及日益吃緊的國庫與地方政府負擔。
綜觀90年代,政府在政策面上,企圖作多,希望提振房地產的低迷,態勢是很明顯的,1991年,郝柏村內閣所提出的「國家建設六年計劃」,其中高鐵、台北捷運、第二高速公路,以及「廣設大學」等政策,不同於過去,由「以農養工」與「進口替代」發展出口經濟,帶動產業發展的各期計劃經濟,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六年國建剛剛好畫出了一幅幅的「土地炒作地圖」。
在政策面上,1998年《都市更新條例》通過,2000年《農發條例》修正,開放農舍與農地自由買賣,2001年「全國經濟發展諮詢會議」,資本不斷提出「釋出(農地、工業區、國有)土地」的要求,而在經發會確定放寬兩岸經貿之餘,另一個面向就是回應資本的這些需求,土地的釋出,並不如表面上是為了產業發展,而是在資本的全球/兩岸佈局下,以此做為炒作獲利的籌碼。
房價一飆沖天
經發會後,在會中並不是「共同意見」的土增稅減半,成為最優先辦理的政策,我們看到,在海外動輒雇用數十萬人的台灣資本,這些「實業家」像是鴻海(苦勞評論〈「深圳的郭董」和「南港的郭董」〉)、寶成,在台灣換上另一張面孔,莫不以土地炒作為目標。
2003年,時機來了,擺脫了林肯大郡(1997)、九二一震災(1999)與SARS風暴(2003)的陰霾之後,房市終於開始一飛衝天,從2003到2013年,11年間只有2009年房價呈微幅下跌的趨勢,雖然沒有瘋狂的1987到1989那樣驚人,但是,十年連漲,加上炒作的技術趨向精純、標的集中,部份地段地價比起1980年代末飆漲十倍到數十倍,更嚴重的問題,是自從2000年之後,工人的實質薪資,在這十幾年持續下跌,房價和薪資越拉越大,受薪階級買不起房屋的現象,比起1989無殼蝸牛夜宿時更加嚴重。
觀察2003年房價的「反轉」,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因素需要注意,那就是「利率」。
這個故事,得從美國說起,1990年代,美國沉浸在一片「高科技」的dot-com泡沫榮景裡,同樣地,泡沫吹得快,破得也快,2000年到2003年,美國納斯塔克指數暴跌74%,面對泡沫的破裂,在葛林斯潘主導下的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開始用另一個泡沫來承接,那就是房地產。
格林斯潘的泡沫
2001年,聯準會大規模調降聯邦基金利率(federal funds rate),一年裡狂降11次,從年初的6.5%,降到年底的1.75%,在低利率的作用力下,大量資金從銀行體系裡逃竄出來,流向不動產。
對於以房地產市場取代股票市場支撐經濟這一點,2002年4月17日,葛林斯潘在美國國會發表證詞,葛林斯潘,以房地產交易成本大、交易後屋主經常必須就要搬家,以及房地產移轉的經常性遠不及股票,極力為「房地產不會發生泡沫」做辯解。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美國房市從2006年起暴跌,導致次貸風暴,終於引發全球金融海嘯,不過葛林斯潘「房地產不會發生泡沫」的說詞,並不是因為愚蠢,事實上,不動產的不易炒作特性,正是葛氏的「問題意識」,各種不動產證券化、債權交易的手段,正是面對不動產不易炒作特性的工具。
1980年代以降,在新自由主義的作用下,美國進行了一系列解除金融管制的措施,創造了炒作的環境,而台灣的「金融自由化」,可以1989年7月《銀行法》修正,開放新銀行設立、逐步走向利率、匯率的全面自由化作為重要的轉折點,當然,這些自由化的改革,是在美方的壓力下進行的。
產業、金融與房市的連動
在上面的圖表中,我試圖呈現股市、房市、匯率的交互關係,並把「美國因素」放進來看。美國降息與台灣的關係是什麼呢?調降利率,使台灣的利率較美國高,這個時候,就會引起美國方面的熱錢流向台灣套利,除了投機的熱錢將造成經濟的動盪之外,台幣的需求上升,造成升值的壓力,而台幣升值,會造成台灣出口的成本上升,這種情況,對於以美國為主要輸出市場的台灣產業,是無法承受的,中央銀行不可能不設法把台灣的利率給調降下來,以接近美國的水準。
2001年之前,台灣的(以五大行庫標準存款利息為指標)利率,維持在4%到5%,利率在這個水位,已經是為了回應80年代末期炒作風氣而採取收緊銀根的9%左右降下來的,隨著聯準會的大動作,台灣的利息迅速向下探底,直逼1%,錢放在銀行趕不上通貨膨脹(通常在1.5%到2%),一定越來越薄,勢必要流到市場,而利率的降低,也讓房地產持有和交易的成本大幅下降;在90年代的政策面一一到位,六年國建逐漸完工的條件下,寬鬆的資金終於點燃房市的野火,一發不可收拾。
忠孝東路擱卡過去
從過去30年,台灣房市的起伏,可以看出,房地產市場與產業、金融具有高度的連動性,近年台灣超過實際使用需求的工業區、科學園區、都市計劃,乃至農地的流失、保護區的開發、原住民失去傳統領域,與各地脫離「公益必要性」的土地徵收,以及都市更新計畫,一直到被稱為「民怨之首」的高房價問題所凸顯的貧富差距,都緊緊地嵌在這30年土地炒作的歷程裡。
隨著台北車站、捷運的建設,1980年代,台北市的都心東移,舊時忠孝東路五段的墳墓,已經找不到蹤跡,而1989年,王明輝「忠孝東路擱卡過去就是墓仔埔」的描述,在「台北帝國」反覆的歌聲裡,漸漸從舊時情境的描述,轉化為一種警世的預言,台灣的高房價將我們逼向貧富懸殊的深淵,25年後的此刻,虛華的都市景觀,掩飾不了近乎死亡的蒼白。
阿豆阿阿豆阿阿里阿豆…
阿豆阿阿豆阿阿里阿豆…
忠孝東路擱卡過去就是墓仔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