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6年夏天起,英國的政治體制陷入深刻的危機。當時選民以些微多數,在公投中支持英國離開歐盟。由首相梅伊(Theresa May)領導的保守黨政府在過去兩年,持續就「脫歐」條款與歐盟協商,卻始終無法達成一個能在國會中贏得多數支持的協議。
如今的梅伊被即將到來的大限壓得喘不過氣:在2019年3月29日前,如果她無法讓脫歐法案通過,英國將在沒有協議的情況下離開歐盟。陷入僵局的梅伊驚險挺過對於其政黨及政府的挑戰,前提是2022年不再角逐黨魁。各方面而言,如今的她儼然成為一位殭屍首相,率領這個危機纏身的國家。
本篇訪問"No Exit from the Brexit Crisis",刊載於「Socialist Worker」網站。受訪者Neil Davidson是英國21世紀革命社會主義(rs21)以及蘇格蘭左翼聯盟RISE的成員。他在這篇訪談中討論當前的脫歐危機究竟從何而來、它對英國政治及歐盟的意義,以及左翼應該如何看待英國脫歐問題。
問:脫歐讓整個建制陷入混亂。我們如何走到這一步,以及最新的發展為何?
首先,當前局勢非常狂亂,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出現出乎意料的發展。不過,截至2018年12月18日的情況如下。
危機的源頭是2016年保守黨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的孤注一擲。當時他面對黨內欲脫歐之右翼人士的異議,以及來自極右翼的英國獨立黨(UKIP)的強大壓力。那時,英國獨立黨開始在保守黨的關鍵支持區獲得席位。
卡麥隆認為,他可以就歐盟成員國資格發起公投並贏得勝利,藉此打擊那些脫歐份子,卻錯估極右勢力可以運用民眾對於撙節與移民的憤怒,贏得「脫離」的選票。右翼成功地將階級憤怒導向移民,特別是來自東方集團(Eastern Bloc)的那群。這些國家在簽署加盟條約加入了歐盟。
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這樣的做法,避開了人民面臨的真正問題。許多最支持脫離的地區,實際上移民程度卻是最低。
一如2014年的蘇格蘭獨立公投,卡麥隆冒險下注,差點輸掉賭局。就脫歐而言,他真的輸了,並讓英國的資本家階級陷入危機,這群人之中的絕大多數,肯定都不想離開歐盟。
正是過去300年以來都是資本家政黨的保守黨,讓他們陷入混亂。公投之後,政府啟動2007年《里斯本條約》第50條,意即英國必須在3月29日前離開歐盟。
根據歐盟法院的一項判決,國會撤銷第50條在法律上行得通,但卻缺乏國會多數的支持。稍後我將時常回來討論這點。
因此,由梅伊率領的保守黨政府處於一個窘境:一方面以英國資本的利益為名,試圖協調出脫離的方式,另一方面,後者卻不想脫歐。作為卡麥隆的繼任者,梅伊自己也支持續留歐盟。
梅伊過去兩年持續與歐盟協商。諷刺的是,實際上英國在歐盟享有特權,包括各種選擇退出權(opt-outs)與例外。即便是對英國最有利的脫歐協議,也不可能(讓英國)獲得這些特權;就算英國現在試圖爬回歐盟也不可能。顯然,歐盟不會讓前會員國與實際會員國享有同等權利。
所以,對於統治階級與國會的每位成員而言,有各種理由認為梅伊帶回來的方案是大有問題且不受歡迎的。
該方案堅持北愛爾蘭與愛爾蘭共和國之間的邊界開放,想當然爾,親英、宗派主義猖獗的(北愛爾蘭政黨)民主聯盟黨(DUP)完全反對。該黨支持國會裡的保守派,讓當前的梅伊政府得以續命。
她帶回來的方案不太可能會通過,這是她拒絕將協議送入國會表決的原因。現在,她返回歐洲,試圖爭取一些挽回顏面的方案,但是因為愛爾蘭問題,她幾乎不太可能成功。
愛爾蘭是歐盟會員國,而歐盟不可能同意關閉目前愛爾蘭與北愛爾蘭之間的開放邊界,儘管北愛爾蘭屬於英國。一旦脫歐,民主聯盟黨也不會接受開放邊界。只要愛爾蘭問題懸而未決,就不可能達成協議,而解決該問題的機會微乎其微。這是為什麼我們身陷僵局。
對於梅伊而言,要端出替代方案非常困難,而這場危機已經侵蝕她作為首相的權威。她雖然挺過去年12月初對於她身為保守黨黨魁的(不信任案)投票,但是她也說自己將在2022大選前下台,因此不會再擔任首相。
雖然,2017年她也說過將不會提前舉辦大選,後來卻這麼做了。所以她的承諾聽聽就好。
梅伊仍然在位,實際上卻不再擁有權力。她的政府對於如何解決脫歐危機顯得缺乏領導,而且一頭霧水。
問:看來這是一個難以為繼的情況。要解決這場危機,政府的可能選項為何?
這個政府與1846年以降的歷屆英國政府一樣不穩定。當前危機足可比擬蘇伊士運河或慕尼黑協定。既然歐盟不會就目前協議再次認真協商,梅伊政府擁有的選項,只能說是無關緊要。
政府可以再度舉辦公投。但是很難想像可以提出的命題為何。對(去留)歐盟再度進行表決?或是針對脫歐協議?不過,梅伊已表示目前她反對新的公投。如此一來,目前的協議剩下三個可能的替代方案。
第一種方式通常被稱為「挪威模式升級版」(Norway Plus)。該方案能讓英國續留歐盟關稅聯盟與歐洲單一市場。但是關鍵在於:這也意味繼續維持英國與歐盟之間的自由流通,英國無權過問相關規定的制定過程。
這些條件對於絕大多數的保守黨員,以及工黨——我想待會我們就會討論到原因——都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此外,挪威政府已表明將反對英國在歐盟內享有與自己一樣的待遇。
在光譜另一端,我們有第二種方式,通常被稱為「超級加拿大」模式(Canada Plus Plus)。該方案要求英國接受世界貿易組織(WTO)對於英國與歐盟間關係的規定。循該模式脫歐非常困難,不過仍保有某些貿易協定。
第三種方式就是完全沒有協議。英國在沒有達成任何協議的情況下離開歐盟。
財政部準備兩種「無協議」脫歐的影響模式。他們稱之為「衝擊」的模式中,國內生產毛額(GDP)將衰退3.6%。在另一個「劇烈衝擊」的模式中,GDP將劇烈下跌6%。可想而知,英國資本家階級開始恐慌,因為其代表幹的好事,後果慢慢浮現。
因此我們正處於未知領域。梅伊似乎正試著盡可能延遲將她的方案送入國會進行「有意義的表決」(目前表定於2019年1月中),同時增加人們對於「無協議」脫歐的恐懼。
舉例而言,梅伊宣布將在3月底部署3,500名部隊,以防止社會全面崩潰。她這麼做,可能是希望嚇唬反對她的方案的那群人,讓他們認為替代方案更糟糕,因此轉而支持自己。
問:梅伊政府如何挺過這場混亂?這個政府有可能垮台嗎?
傳統上,在這種情況下,反對黨會提出「不信任案」。根據憲法,政府必須照辦。如果表決通過,將會啟動新一輪的選舉。
但是工黨黨魁柯賓(Jeremy Corbyn)已經表明,除非有把握,否則他不會採取行動。去年12月17日,他提出動議,對梅伊個人進行「不信任案」表決。但是,他一定很清楚,針對特定個人提出「不信任案」動議,政府沒有義務配合舉辦。
蘇格蘭民族黨(SNP)率領其他反對黨(威爾斯黨、自由民主黨與綠黨),對政府提出「不信任案」的動議。但是由於他們都不是「正式」的反對黨,保守黨沒有義務回應他們。
柯賓顯然不願提案表決,因為他正在權衡黨內外多股勢力。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他卻不打算有所行動。
工黨的立場似乎是讓保守黨的混蛋們自我毀滅,顯然後者正在這麼做。但是除了期待一場大選,工黨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增加對於自身立場的支持,或是說明白他們的立場為何。
保守黨遭逢的災難,應當意味工黨在民調中遙遙領先,但是柯賓此時拒絕表明立場,反倒減損自己的支持度。他並未解釋為什麼離開歐盟有助於各項受歡迎的社會改革。正因他沒有這樣做,工黨也提不出一個好的脫歐方案。
原因是工黨內部的深刻分裂,雖然程度尚不及保守黨。黨內的布萊爾支持者,要嘛希望續留歐盟,要不就是支持挪威模式升級版,而這些人佔據工黨國會席次的多數。
柯賓本人是軟脫歐的支持者,這也是左翼長期以來所持的立場。但是他的群眾基礎,特別是投票支持他成為黨魁的年輕人,總的來說支持續留歐盟。同時,工黨老一輩的工人階級支持者,特別是北部地區,則渴望脫離。
因此會員之間的關係緊張。這是柯賓如此謹慎的原因之一。他不想要冒著分裂的風險,破壞工黨與其選民基礎。
但是他的立場比起毫無作為或是優柔寡斷更糟糕。他在移民問題上做出不可原諒的讓步。這招致大禍,因為這麼做是在右翼以種族歧視替換階級不滿的策略面前退卻。
剩下的左翼對於如何回應脫歐危機這一問題,也存在巨大的分歧。大部分的左翼不願採取國際主義的立場反對歐盟,因為幾乎所有反對歐盟的論點都與右翼相關,或是被右翼的聲音蓋過。
因此他們的結論是自己別無選擇,只能支持歐盟。這是完全錯誤的立場,左翼即將自食惡果。因此,在危機的此刻,基進左翼顯得笨拙,無法清楚指出前進的方向。
問:為什麼柯賓的年輕支持者支持續留歐盟?他們(支持)的理由有任何依據嗎?歐盟實際功能是什麼?
大體而言,支持者越年輕,就越贊同歐盟。這是對於右翼反對歐盟的一種反作用力。但是,反對右翼的同時,年輕的社運人士、《衛報》專欄作者與部分基進左翼卻對歐盟代表的荒謬主張照單全收。
他們宣稱歐盟支持工人權益與環境保護。實際上,歐盟在整個歐洲施行新自由主義。它鎮守邊界,拒絕讓難民與移民進入「歐洲堡壘」(Fortress Europe)。
歐盟立法保障工人基本權益,但是往往不及會員國的相關立法。事實上,今早我在電台裡聽到一名保守黨議員宣稱某些工人權益,例如產假,英國的規定優於歐盟。此言不假。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歐盟對希臘、葡萄牙,以及當前的義大利做了什麼。它以金融手段要脅這些國家,對他們實施最蠻橫的撙節措施。在希臘的個案中,這些措施使該國陷入與美國大蕭條時期(Great Depression)無異的處境。即使是義大利也無法自外於新自由主義的規範,一如施加於該國的壓力所展示的那樣。
只有兩個國家避開了新自由主義的攻擊,即德國與法國。為什麼?因為他們掌管歐盟。這顯示歐盟內部權力有結構性不平等的問題。
歐盟不是一個民主的機構。中央銀行、歐洲聯盟委員會與歐盟法院,這些歐盟裡頭最有權勢的機構,也是最不民主的單位。看似民主的機關,例如歐盟議會,擁有的權力卻最少。
如果左翼不挑戰反動、新自由主義及反移民的歐盟,就是將機會讓渡給極右翼,讓它成為唯一的反歐盟勢力。左翼別無選擇,只能以左翼方案反對歐盟,而且必須清楚表明反對立場。
柯賓面臨的悲慘困境是他傾向脫歐。他應該清楚表態:瞧!歐盟是一個新自由主義而且反對移民的機構,如果我們脫歐,就可以施行社會主義計畫。這遠優於他目前的作法。他現在誰都無法討好。
最後一點:留歐的支持者,即便是那些「兩害相權取其輕」的人,時常宣稱歐盟的法規不會阻止左翼政府實踐其計畫。
這是一種十足虛假的說詞。以國有化為例。沒錯,歐盟並未「完全」禁止(國有化),但是國營服務只能以市場為前提——除非你是德國或法國。意思是你必須與民間業者競爭,並以商業模式營運,而不是作為公共財產的公眾事業。
換句話說,如果你著眼的是實行右翼的社會民主計畫,進行最低限度的改革,那麼在現行規範下,是有可能實踐的。但是,我們必然得把目標設得更高,否則又何必期待柯賓在未來執政呢?
問:英國政治正處於危機之中,即使國會中各政黨有能力,我們也不清楚他們將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歐盟將如何處理當前局勢呢?
歐盟顯然不想英國脫離。英國脫歐將削弱歐盟,並對貿易與往來造成各種問題,對法國而言更是如此。所以他們想在這樣糟糕的局勢中,盡可能達成最佳協議。不過,還有其他原因。
英國的會員國地位對於歐盟非常管用,對於商業以及政治和經濟政策皆然。1980年代,歐盟利用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在英國的執政,作為實行更加極端的新自由主義措施的藉口。這是為什麼歐盟給予英國而非其他國家這麼多例外與選項的原因。
對於歐盟而言,挪威模式升級版是最佳選項。這個方案能讓英國盡可能地留在歐盟內。它也讓歐盟在未來英國脫歐之際,保有最大的完整性。
歐盟也想阻止其他國家脫離。目前較弱小的國家正在抱怨撙節措施,但是尚未有國家威脅脫歐。如果情況惡化,其他國家可能開始要脅脫離,或是要求英國過去享有的那些特權。
正因如此,歐盟將不會對英國讓步,因為它不想讓自己看起來軟弱。它必須顯示自己有意捍衛自身利益。
問:面對環繞在脫歐周圍的各股勢力,英國左翼應該如何行動?
這問題很難回答,因為左翼在歐盟問題上有嚴重分歧。但我認為,我們必須清楚意識到,對於推進社會主義的鬥爭而言,歐盟是一個阻礙。與歐盟分手則有助於達成我們的目標。
我很清楚「(局限於)單一國家的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無論該國是蘇格蘭或英國,但總有個國家得「踏出第一步」,否則我們將永遠賴在歐盟這個虛幻的舒適圈內。如果我們不這麼做,等於告訴世人左翼的軟弱已無可救藥,無能善用英國統治階級百年以來所面臨的最大危機。
當務之急是搞清楚人們為什麼投票支持脫歐。必須理解的重點是:這是一種對於失業與撙節的失真回應。脫歐選票是反對的外觀,容易受到右翼的影響,卻不意味右翼已經贏得選民。
左翼可以且應該處理他們的不滿,將他們的抱怨轉化為左翼支持脫歐的論點。在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時,我們已為這種方法設下先例,儘管最後以些微差距遭否決。
許多支持蘇格蘭獨立的選票,是基於失業與貧窮。情勢有可能走向右翼。但是身處基進獨立陣營的我們,以左翼論點為根據,扭轉了整個討論。我們提出一套社會主義計畫處理與英國其他地方相同的不滿。
其次是超越脫歐問題,團結左翼來面對撙節與移民課題。無論對於脫歐的立場為何,我們應該努力與綠黨、革命左翼以及工黨內的左翼人士達成共識,對抗撙節並且捍衛人們穿越邊境自由移動的權利。
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展示自由移動無需依賴歐盟的「四個自由」——這是資本家的說詞,而是主張這是基本人權。左翼政府必須提出自己的主張。
這些都並非易事——特別是想出左翼對於脫歐的立場。在我整個政治生涯面對的所有課題中,這是最難以被化約為一套簡單口號與訴求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但是社會主義者的一致立場,必須是反對歐盟,並且堅決對抗撙節,以及支持邊界開放。
我們正面臨英國政治出現劇烈危機的時期。我已說明愛爾蘭阻礙了協議。目前愛爾蘭的事態發展是人們再度開始討論統一,我人生以來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而這是現在少數的好事之一。
這是好事,但是愛爾蘭左翼必須爭取自歐盟中獨立。
英國脫歐的辯論也激起蘇格蘭人討論發起第二次蘇格蘭獨立公投。大家都在問:「我們如何在英國脫歐的混亂中解脫出來?」
麻煩之處在於蘇格蘭民族黨的一大票左翼人士與綠黨都支持歐盟。但是將獨立公投與續留歐洲綁在一塊將是一場災難。大體上來說,左翼必須主張舉辦兩場公投,一場關於獨立,另一場關於歐盟會員國。
因此,英國政治體制的完整性在脫歐危機期間受到威脅。局勢有數種發展方向。我真的不知道這場危機將如何收尾。
3月似乎是總結事態的最後期限,但是屆時的結論將會激起更多問題。同時,我不會排除梅伊要求延展至3月之後並謀求進一步協商的可能。這或許將導致數年的停滯與混亂。
但是,我最不想做的就是預測局勢。相反地,左翼必須為之後提出一套分析與主張:反對歐盟、反對撙節,支持移民,以及支持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