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看到伊拉克士兵們拿著槍走進來,他們從保溫箱中取出嬰兒,拿走保溫箱,然後讓那些嬰兒在冰冷的地板上死去。」
1990年10月10日,一位15歲的科威特少女娜伊拉(Nayirah),在美國「國會人權決策小組」(Congressional Human Rights Cancus)於國會山莊所舉辦的聽證會上,泛著淚光,語帶哽咽地陳述這段她在醫院擔任志工時親眼所見,伊拉克士兵駭人聽聞的暴行。
震驚美國社會的伊拉克士兵暴行
1990年8月2日,伊拉克出兵入侵鄰國科威特,因兩國軍力懸殊,短短六天內,伊拉克就正式併吞了科威特。聯合國安理會迅速通過了660號決議,譴責入侵行動,並要求伊拉克無條件撤兵。11月29日,安理會再度通過678號決議,要求伊拉克在1991年1月15日之前需撤兵,否則將授權盟國採取軍事行動。
在伊拉克佔領科威特的初期,美國政府並未立即決定採取軍事介入。一方面,伊拉克的總統海珊(Saddam Hussein)是美國政府十多年來牽制伊朗的合作夥伴;另一方面,當年越戰失利的陰影仍在,難以說服民眾為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中東小國而支持出兵。當娜伊拉對伊拉克士兵「暴行」的證言透過媒體擴散後,引發美國輿論界一陣嘩然。不僅包括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 在內的人權團體在其報告中支持此一說法。美國總統老布希(George H.W. Bush)以及諸多政治人物,更在公開場合多次引述娜伊拉的說法,指控伊拉克士兵搶奪保溫箱並讓大量嬰兒無助死去,藉以支持出兵伊拉克的正當性和必要性。
1991年1月12日,在聯合國安理會給的期限前三天,美國參議院僅以5票之差,通過授權老布希政府對伊拉克出兵。而戰爭的結果如我們所知,短短一個多月,老布希總統就宣佈成功奪回科威特並停火。儘管難以評估娜伊拉的證言實際上發揮多少影響,但在支持與反對出兵的差距微小的情況下,說她扮演了臨門一腳的關鍵角色,恐怕並不為過。
當然,伊拉克士兵搶奪包括保溫箱在內等醫院設備的消息,早在伊拉克出兵不久之後,科威特官員就已經透露給媒體(儘管伊拉克政府否認這些說法)。而娜伊拉不過是以目擊者的身份證實了這個事件。然而問題在於,不僅娜伊拉的這段證言是假的,在國會山莊所舉辦的聽證會,也是一場公關公司精心設計的演出,一場秀。
暴行?一場公關大戲
1992年1月6日,在波斯灣戰爭結束近一年後,作家約翰‧麥克阿瑟(John R. MacArthur)在《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開了第一槍。他指出這名楚楚可憐的科威特少女娜伊拉,其真實身份是科威特皇室成員,也是科威特駐美國大使的女兒,所以其證言的可信度應受質疑。他更宣稱當初在國會山莊的整個「聽證會」,都是由知名政治公關公司偉達公關(Hill & Knowlton)所一手策劃。此文一出,引發美國社會的軒然大波。媒體們發現這可能是一場騙局之後,開始回頭挖掘事實真相,並證實了麥克阿瑟的說法。而娜伊拉甚至根本沒有在那間醫院當過志工。他將事件的始末,以及自己調查的成果,隨後集結為《第二前線:1991年波灣戰爭中的審查和宣傳》(Second Front: Censorship and Propaganda in the 1991 Gulf War)一書出版。
(娜伊拉在聽證會上的哽咽發言,獲得了大量的同情與關注。關鍵的醫院證言請見影片1分38秒處開始)
在伊拉克派兵攻佔科威特之後,科威特政府迅速地和偉達公關公司達成協議,由科威特政府成立一個空殼民間團體「自由科威特公民聯盟」(Citizen for a Free Kuait, CFK),然後撥款1,190萬美元給自由科威特公民聯盟,聯盟再將大部分的經費支付給偉達公關。其目的在於透過公關活動影響美國社會輿論,與美國政府的態度,促使美國出兵介入。
為此,偉達公關做了非常多事情,包括發出新聞稿、製作新聞錄影帶提供給媒體、 聯絡媒體曝光、安排媒體參訪科威特、印製「解放科威特」的T恤跟貼紙、舉辦「為科威特祈禱日」、組織示威遊行、印製一本強調伊拉克暴行的書《強暴科威特》免費散佈(科威特大使館就認購了20萬本),等等。而所謂的「國會人權決策小組」,也只是由兩黨政治人物自行組成的協會,和美國國會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他們這場和偉達公關合作的「聽證會」,並不像真正的聽證會般具備法律效力,因此在當中說謊做偽證也不會犯法受罰。而當初為娜伊拉說法背書的國際特赦組織,也尷尬地發表聲明撤回前一年的報告,並表示經過調查,「沒有發現可信的證據,證明伊拉克軍隊將嬰兒由保溫箱中移出造成嬰兒死亡。」這起事件,最終成了政治公關研究的經典案例。
不存在的邊境大軍
這起事件,可讓我們能對於「真相」被操控的程度感到吃驚,但在波灣戰爭中的謊言還不僅於此。在伊拉克剛入侵科威特時,美國實際上更擔心的是伊拉克是否會接著攻打沙烏地阿拉伯。這個美國在中東的堅定盟友,以及主要的石油出產國。那時候,美國政府宣稱伊拉克已經在邊界集結了26萬5千名士兵,以及1千5百輛坦克準備攻打沙烏地阿拉伯。為此,美國政府移防了大量軍隊至沙烏地阿拉伯,並以此作為伊拉克野心勃勃威脅區域安全的佐證。
當時,曾獲得五次普立茲獎提名的《聖彼得堡時報》(St Petersburg Times)記者珍‧海勒(Jean Heller),使用報社經費購買了商業衛星在兩國邊境的空拍照。照片畫質清晰,可清楚看到停放於機場的美軍戰機,但卻沒有看到伊拉克軍隊集結的跡象。她將衛星照片傳給另外兩位軍事專家辨識後,他們也給出了相同的結論:沒有看到軍隊。海勒據此寫成了報導,質疑美國政府的說法。但直到過了一年,波灣戰爭早已結束後,當時的參謀長科林‧鮑威爾(Colin Powell)才坦承「數字出錯」,實際上並沒有大規模伊拉克軍隊於邊境集結。
媒體操控:美國政府的進化
「重複一次,必須隨時有人跟在新聞媒體代表的身邊。」
一份當時流出的五角大廈政策備忘錄中這麼寫著。
在波灣戰爭中,美國政府吸取了之前越戰的教訓,強化了控制媒體機制。一般來說,媒體不能自由行動,必須由軍方安排其行程與採訪對象,並事先過濾其報導內容與材料,以確保媒體記者不會「製造麻煩」。為此,美國的公平與正確報導組織(Fairness & Accuracy in Reporting, FAIR)於當年發表了一份波灣戰爭期間媒體操控報告,除了紀錄各主要媒體如何受制於美國政府所提供的單方面消息外,也呈現了媒體記者放棄監督的角色,自甘配合成為政策傳聲筒的現象。報告中紀錄一位記者的說法:「我們已經成為政府的幫手。」「我的角色和政府的承包商其實差不多。」
在美國政府的精心設計下,美國軍隊的飛彈精準射中軍事目標的畫面不斷地在電視新聞中重複播放。而波灣戰爭在民眾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場精準、乾淨、迅速且低傷亡的正義之戰,一場美國現代化武器的火力展示會。然而,根據後來的一些研究指出,波斯灣戰爭造成大約3500名伊拉克平民直接死亡,更有超過10萬人死於戰爭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例如缺乏乾淨的飲用水等。
緊接著聯合國安理會對伊拉克採取了長達十餘年的經濟制裁和石油禁運政策,不僅並未動搖伊拉克總統海珊的政權,反而對伊拉克民眾生活造成災難性的打擊。1989年伊拉克人的平均收入為3510美元,到了1996年,只剩下450美元。根據不同組織的研究,至2003年為止,經濟制裁造成大約30至50萬伊拉克人死亡,其中許多兒童死於營養不良或缺乏藥物。
姑且不論發動波灣戰爭是否為當時最好的作法,至少我們不應對過程中各種影響輿論與決策的謊言、媒體操控、政治公關買單。然而,戰爭往往伴隨著謊言和精巧的宣傳,必須將對手塑造成邪惡魔頭,將自己陣營打造成正義使者,方能取得出兵開火的正當性。發動戰爭真正的動機,也就因此被掩蓋或忽略。2003年,英美聯軍發動的伊拉克戰爭,那出兵前言之鑿鑿,開打後卻屢尋不著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又再度印證了這樣的現象。
敘利亞,阿勒坡的真與假
敘利亞內戰是近幾年來最受矚目的國際區域衝突。當中各勢力大致可分為由俄羅斯、伊朗所支持的阿薩德政府;由美國、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等國支持的反抗軍,以及前兩者的共同敵人伊斯蘭國,另外還有蓋達組織分支、庫德族等較小股勢力。
在這場內戰中,最令人感到疑惑的地方在於,不同陣營對同一事件往往有著不同版本的說法。甚至不同陣營所屬的媒體,其報導內容也經常出入甚多。以2016年12月,敘利亞第一大城阿勒坡(Aleppo)的爭奪戰為例,該戰役最終由政府軍獲勝,擊退反抗軍成功奪回阿勒坡的控制權。在過程中,許多西方媒體均以「屠城」「滅城」等說法報導政府軍的作戰行動。而相反的,俄羅斯官方媒體《今日俄羅斯》(Russia Today)則認為這是一場將人民由恐怖組織中「解放」的戰爭。
究竟哪種說法為真?事實上,目前在敘利亞反抗軍中的主要勢力為「征服沙姆陣線」(Jabhat Fateh al-Sham),其前身的「努斯拉陣線」(Nusra Front)就是蓋達組織(Al-Qaeda)的分支。而在2016年7月,國際特赦組織發表了一份針對阿勒坡和其他反抗軍統治地區的人權報告。該份報告指出,反抗軍在其統治地區任意綁架、逮捕、使用酷刑,或是殺害平民,使得民眾生活在深深的恐懼當中。反抗軍並控制地方媒體、恐嚇人權活動者,讓他們甚至不敢在社群媒體上批評反抗軍的統治。
在12月12日,政府軍最後一波攻堅戰中,一些住在東阿勒坡,反抗軍統治區的民眾在社群媒體上留下了「最後告別」的訊息或短片,一時之間引發全球關注。然而,這些「民眾」的身份後來也遭到起底質疑,他們當中許多原本就是活躍的反抗軍支持份子,他們的推特(Tweet)關注人數高達數千至數萬人。其中甚至有人以公民記者自居,經常採訪反抗軍成員。如果說前述國際特赦組織對反抗軍統治手段的報告可信,那麼這些能在社群媒體活躍的「民眾」、「公民記者」和反抗軍之間的關係恐怕並不單純。而他們集體留下「最後告別」訊息的作法也就格外耐人尋味。
聯合國人權事務辦公室負責人魯珀特‧科維爾(Rupert Colville)於12月13日對外表示,這場攻堅戰造成了82位平民死亡。這數字對於一個人口超過200萬的大城來說,到底是什麼程度上的「屠城」?我們並非要淡化戰爭傷亡,但是因戰爭造成的連帶死傷,和主動、大量地殺害平民,這兩種狀況恐怕不能相提並論。
事實上,在這場攻堅戰前,政府軍就已經開始疏散東阿勒坡的民眾,以及放棄抵抗的部份反抗軍,試圖降低傷亡。聯合國獨立調查委員會(Independent 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Inquiry)則於12月14日的新聞稿中,提到包括「征服沙姆陣線」在內的部份反抗軍,試圖阻止民眾撤離,或是將他們做為人肉盾牌,以增加平民的死傷。前述那些在網路上留下最後告別訊息的「民眾」,在攻堅戰後也都安然無恙,事後也都還能持續更新他們的推特帳號。
媒體的扭曲與雙重標準
「每一方都有他們自己的議程,而敘利亞人民的利益被排到第二、第三或者根本不在其中。」前聯合國和阿拉伯聯盟駐敘利亞特使拉赫達‧巴西米(Lakhdar Brahimi)在2014年辭職時所言。
曾多次獲獎,被譽為當前在伊拉克最優秀的西方記者派翠克‧庫克伯恩(Patrick Cockburn)在〈為什麼你讀到關於敘利亞和伊拉克戰爭的所有事可能都是錯的?〉一文中指出,因為在東阿勒坡等反抗軍所統治區域對記者來說實在太危險了,西方媒體不會派遣記者到這些地方。因此,這些地區的訊息來源高度仰賴當地的活動家或是地方媒體。然而,這些人或組織既然能獲得反抗軍的許可,其立場多半傾向反抗軍,或者本身就是反抗軍的宣傳工具,因此這些訊息的可信度應受質疑。
派翠克認為,記者跟公眾人物都應該要對所有的訊息抱持合理懷疑。然而問題在於,一方面這些訊息難以查證;另一方面,反抗軍對阿薩德政府的攻擊也符合西方政權的利益與意識形態。而許多西方媒體也往往輕易地接受其對政府的觀點,以至於雙重標準的問題一直存在。他舉例,在敘利亞政府軍於2016年12月底攻堅東阿勒坡的同時,美軍也密集地空襲伊拉克摩蘇爾的伊斯蘭國佔領區域。經過了兩個星期,敘利亞政府軍的攻擊造成了約300名平民死亡,西方媒體報導政府軍「屠殺平民」。但在摩蘇爾,大約有600位名平民死亡,西方媒體則歸咎於伊斯蘭國的反擊和自殺炸彈,並未因此譴責伊拉克和美國軍隊。
派翠克指出,記者們總是相信,或者散佈阿薩德即將要被推翻的訊息。然而即便是在2011年7月,反對派起義的高峰,根據較為可信的說法,阿薩德仍舊有著30-40%的支持度。事實上,在2014年6月,敘利亞舉辦的總統選舉中,在73.42%的投票率中,阿薩德以88.7%的得票率壓倒性勝選。雖然反抗軍所統治的地區民眾無法參與投票,但仍舊可以顯示出阿薩德政府在敘利亞有著相當程度的民意基礎,這和許多西方媒體所呈現的敘利亞情勢並不相同。
毒氣攻擊,一場羅生門
2017年4月4日,敘利亞北部,反抗軍統治下的伊德利卜省(Idlib)汗舍孔鎮 (Khan Sheikhun)爆發了毒氣攻擊事件。目擊者表示,他們在上午6點30左右看到戰機空襲投擲炸彈,爆發出黃色煙霧,而之後街上就開始有人受傷、暈倒嘔吐。
本次事件隨後被認為是沙林毒氣(Sarin)攻擊,統計約有86人因此死亡,上百人受傷。事發之後,美國、英國、法國紛紛譴責敘利亞阿薩德政府,認為他們違反國際規定,使用化學武器攻擊平民。而敘利亞政府承認轟炸,但否認使用化武攻擊。俄羅斯政府則表示,當天轟炸目標是反抗軍火藥庫,引爆的可能為反抗軍的化學彈藥。當然,反抗軍隨後也否認持有化學武器。即便事件的真相尚不明朗,但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卻在事件發生2天過後,就下令發射了59顆飛彈攻擊敘利亞政府軍的空軍基地,並宣稱該基地藏有化學武器。
事實上,阿薩德政府在2013年亦曾經被指控使用化學武器攻擊,引發與論譴責。而後阿薩德政府在各界壓力下,同意加入國際禁止化學武器組織(Organisation for the Prohibition of Chemical Weapons)並在該組織監督下,銷毀其化武設施跟交出所有庫存的化學武器。禁止化武組織也於2016年1月4日宣佈銷毀了所有阿薩德政府提供的化武。儘管不排除阿薩德政府手上還有化武的可能性,但這些懷疑都需要證據證實。與此同時,反抗軍本身也有嫌疑。在2013年時,聯合國敘利亞問題獨立調查委員會的成員卡拉‧德龐特(Carla del Ponte)受訪時表示,雖然還沒有無可抵賴的證據,但就目前所收到的報告和資料來看,她強烈懷疑反抗軍曾經使用過沙林毒氣攻擊。
對於這整起事件,法新社(AFP)於4月13日專訪了敘利亞總統阿薩德。阿薩德表示,目擊者表示該毒氣攻擊發生於上午6時左右,但政府軍的空襲是在中午11時30分,所以兩者之間沒有關聯。況且自從2013年後,敘利亞政府手上已經沒有任何化學武器,就算有,他也不會用。如果空軍基地內真有沙林毒氣庫存,在被美軍飛彈襲擊後,週邊地區應該會有大規模災情才對。
阿薩德強調,當前敘利亞政府軍已經收復許多城市,恐怖份子(他直接稱呼反抗軍為恐怖份子)節節敗退,為什麼要在這時候使用化武?更何況,如果真的使用化武,為何不是攻擊恐怖份子,而是攻擊平民?他也指出,這次遭到攻擊的汗舍孔鎮,是由前蓋達組織分支諾斯拉陣線所統治。關於這次化武攻擊的影像和報導,也都是由他們流出,而這些訊息都還缺乏證據支持,真假難辨。他呼籲,應該要由公正的國際組織對此事件進行調查。
疑點重重的白宮報告
為了釋疑,白宮於4月11日提出一份報告,內容指明空襲時間為4月4日上午6時55分,並且明確標出了落彈位置,以及認定阿薩德政府為兇手的原因。然而,究竟目前釋出的這些資訊,可信度有多少?武器議題專家,麻省理工學院科學技術和國家安全政策榮譽教授西奧多‧波斯托(Theodore A. Postol)依據白宮的報告,以及目前所能蒐集到的所有公開資訊,於日前撰寫專文分析,他認為這起毒氣攻擊事件疑點重重,而白宮的報告內容並不可信。
首先他指出,被視為炸彈坑洞的洞口和一般空襲炸彈爆炸的洞口並不相似,其深度和坑洞擴散狀況,比較像是在平地放置炸彈爆炸。況且,在坑中發現,被視為液態沙林毒氣容器的金屬管呈現壓扁的形狀,而非內部爆炸的碎裂狀。因此他認為,比較可能的情形是,一個額外的炸彈被放置在金屬管上引爆,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而非空投的毒氣炸彈。其次,在4月4日上午10時50分,大約爆炸後四小時,就有一名僅帶著口罩,沒有穿戴任何防護衣的人站在坑洞口旁拍了一張照片,卻並未因此當場中毒身亡。因此西奧多懷疑,這個爆炸坑洞可能不是沙林毒氣的釋放點。
另外,根據當天氣象和風向資料,沙林毒氣應該會很快地往坑洞口的西北方擴散,一路上數百公尺內的人口稠密區應該會有大量死傷。但在白宮報告中仰賴的地方媒體報導中,並未明確指出這點。他們播放了一些民眾中毒被搶救的短片,但這些畫面缺乏和這個地點連結的證據。而在另外的短片中,大量死傷者被放在一個沿著山壁鑿開的洞中,這個地形景觀並不在這個小鎮當中。因此也有可能,影像紀錄的毒氣襲擊其實發生在另外的地方。
西奧多認為,白宮所提供的這份報告,採用了大量當地媒體,以及Youtube短片的資訊,並非由嚴謹的情報系統所製作,以至於報告內容充滿矛盾。任何一位情報分析師都可以輕易看出爆炸坑洞的問題,而不會拿來當成證據。他強調,白宮發表了一份明顯造假、誤導跟不專業的報告,並依據此報告內容發動攻擊,這是非常嚴重的國安問題。
看看敘利亞,想想伊拉克
學者安妮‧莫雷莉(Anne Morelli)整理了阿瑟‧龐森比(Arthur Ponsonby)於1928年的經典著作《戰爭期間的謊言》(Falsehood in War-Time)中,戰爭宣傳十大手法:
- 我們不想要戰爭。
- 戰爭都是由對方發起。
- 敵人看起來像魔鬼。
- 我們捍衛著崇高的理念,而不是自己的利益。
- 敵人系統性地殘殺屠戮,而我們則是逼不得已造成傷亡。
- 敵人使用遭到禁止的武器。
- 我們遭受的損失微小,敵人則蒙受巨大損失。
- 藝術家和知識份子都支持我們的行動。
- 我們的動機神聖。
- 所有懷疑我們宣傳的人都是叛徒。
不論你認為西奧多的質疑,以及阿薩德的辯解有多少道理。現階段對於此次毒氣攻擊事件,確實還有諸多疑點需要釐清,也需要有公信力的國際組織介入調查。然而,在真相尚未明朗時,支持反抗軍陣營的各國政府就指控阿薩德政府是兇手,美國則是直接發射飛彈攻擊,似乎很難讓人相信這些舉動沒有其他考量。
或許對他們而言,真相如何是其次,拉下阿薩德政權才是首要目的。但是輕忽證據,罔顧事實,以人道的大義制裁「壞人」,這樣的戲碼我們難道還不熟悉嗎?從本文一開始提到的1991年波灣戰爭,以及2003年因「大規模毀滅性武器」而起的伊拉克戰爭,不都是一再重複的情節嗎?
人們總是健忘,而主流媒體也樂於描繪正邪對決的劇本(當然,正義的一定是我方)。在4月6日,美國對敘利亞政府空軍基地發射飛彈之後,公平與正確報導組織(FAIR)統計了美國媒體的表現。4月7日五大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今日美國》、《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每日新聞報》總共有18篇相關的分析性文章,但沒有一篇反對川普的決定,其中甚至還有稱讚,或批評美國態度還不夠強硬的文章。
而在4月11日,FAIR又統計了全美前100大的報紙的相關社論。在這前百大報中,有47篇相關社論,其中39篇支持美國飛彈攻擊,7篇立場模糊,僅有1篇反對。而反對的理由也只是認為空襲需要經過國會的授權程序。在2003年3月18日,美國出兵伊拉克的前2日,FAIR統計了幾個主要新聞網站引述的消息來源,在393個來源裡,只有6%對攻打伊拉克抱持懷疑態度,只有3個明確表示反對戰爭。
我們可以看到,美國主流媒體不論平時是自由派或保守派,親共和黨或民主黨。在這些重大對外戰爭中,他們的立場以及其散佈的訊息,均相當一致地為美國政府護航。而台灣媒體一向依賴美國媒體做為國際新聞的主要來源之一。那麼我們近年來媒體上認識到的敘利亞內戰,以及接受到的資訊,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我們是否不知不覺地接收到許多「戰爭宣傳」,並內化了從美國角度出發的觀點?
反軍事人道主義,終結敘利亞內戰
平心而論,阿薩德政府逮捕、打壓、殺害異議分子的行徑,以及其他侵害人權的行為應受嚴厲譴責,也需要改變。但這並不能合理化「外國勢力」資助國內武裝團體發起政變的作法。內戰之前的敘利亞算不上天堂,但至少人民沒有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如今陷入長期內戰,成千上萬的平民平白死去,數十萬難民被迫遠離家園,這卻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倫敦大學伯克貝克學院的法哲學教授科斯塔斯‧杜茲納(Costas Douzinas),在其著作《人權與帝國》(Human Rights and Empire)中批評這種「軍事人道主義」,他認為,以為了當地民眾爭取人權之名發起戰爭,然後讓民眾捲入戰火大量死傷的作法極其荒謬。彷彿人權價值至高無上,犧牲(他人的)生命也無妨。而實際上,這些好聽的說詞經常也只是要掩蓋派系鬥爭、地緣政治和爭奪資源等等發動戰爭的真實目的。況且,阿薩德是經過民主投票,以高支持度當選的總統。即便對敘利亞國內的民主程序有所質疑,但發動武裝政變,或是貿然出兵攻打,道理上恐怕說不過去。也和西方世界一向「標榜」的民主精神相違背。
近年來這些軍事人道主義的干預,除了使得數十萬平民死亡之外,還造成更多後續的負面效應。2003年英美入侵伊拉克戰爭,間接催生了更加極端激進的伊斯蘭國崛起。2011年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的支持下,推翻了利比亞(Libya)長年執政的軍事強人格達費(Minyar al-Gaddai),也沒有為利比亞人民帶來和平與繁榮,反而讓利比亞陷入各武裝團體內戰不休的局面。甚至讓伊斯蘭國趁機控制利比亞東部,發展成為伊斯蘭國在北非的據點,為區域安全埋下不定時炸戰。
以敘利亞當前的局勢,如果強行出兵打倒阿薩德政權,恐怕其留下的權力真空與領土,將會被各武裝勢力瓜分,成為下一個利比亞。又或者必須留下大把軍力駐守維穩,扶持親美政權接管,這就又製造了另一個伊拉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應該要反對美國本次的飛彈攻擊;反對各國繼續資助武裝反抗軍;反對假人權之名的戰爭;反對大國長期以自身利益考量介入與操控第三世界國家的作法。在前述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作法不會讓敘利亞人民安居樂業,也不會為世界帶來和平契機。這並非代表支持阿薩德政權,我們不該陷入非此即彼的選擇題。只是,終止內戰,讓民眾能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應該是當下最優先的選項,也是最務實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