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怎麼也沒想到,曾經在自己工作日誌上留下的一段青澀的話語,會形成一場真實的相遇。就這樣,讓劇場的觸角,帶著多年在民眾生活中留下的印記,導入感化教育的現場。多年前,在手抄的筆記本上寫下的字語只有短短的一句:「如果,這些蹦跳的原青,在工作坊中不安的身體,逐一轉作牢房中的青少年......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況?」沒記錯的話,這筆記寫在九〇年代初期,我剛從菲律賓學習民眾戲劇工作坊歸來,被邀請到三重的一家私立高中,進行兩天10小時的民眾戲劇工作坊。用一句當年我因為常記起啟蒙導師陳映真的小說〈第一件差事〉,而稱自己的戲劇工作為哪件「差事」的說法。那次10小時的「戲劇差事」,還真讓我領教到原住民青年身體的騷動,真不是成人以社會軌範的身體置入,得以想像的......。但,倒也不是表現在身體表象上的體力破表,令人側目;而是藏存在體內的不安與騷動,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很多細節已不復記憶,但工作坊最後的分組呈現中。那組來自阿里山卲族青年,共同握著全身筋肉所展現出來的身體形象,卻是令人難忘。他們共同只有一句台詞是:「我們想穿透這都市叢林中的高牆......」劇場裡表現的就是身體,這背後,則是內在的緊張感到底存在何方?這是一切的關鍵所在。因此,我一直記得這青少年共同組合的身體形象,以及那一句簡單得再簡單不過的話語......。
恰是從這樣的一場記憶出發,我們再次以民眾戲劇的工作方法與思維,組成了一支團隊,前往誠正中學展開校方稱作「矯正教育」的戲劇工作坊......。那一天,第一次到達,先與學校校長還有在校擔任輔導教學的江老師見過面後,便展開至今難忘的進校園身體記憶。這樣說,因為首先得在校園管理崗哨前卸下身上的「外物」。最重要的是:相機、手機與電腦。說是「外物」,其實我也意有所指,因為這三樣東西,通常很容易便被攜者視作身邊物,不會輕易離身。但,這樣的想法,稱作私有制的理所當然,卻要在這裡的場合被規範,是很有啟發性的一件事情。
至少,穿著衣服但空著「外物」這件事情,恰是人與人見面的最重要的身體相遇,在現代社會的場合中,卻已愈見稀有而特別;而這特別,卻是最不特別的身體相遇的真誠儀式。
這是一所青少年監獄,但有著非常人性化管理的面向,因此是規範性發揮高強度的學校。我就算進出了多次,也永遠記得那三道來回開關的鐵門。像是門開了,身體進入第一層自我檢視的空間,而後,待這項身體儀式確認後,第二道門才在第一道關閉後開啟…以此類推,我們知道身體進入一處非日常空間中。這樣的體驗,其實與劇場的空間經驗,還蠻類似的......。因為,在劇場裡,我們永遠在經歷從日常空間到非日常空間的「轉化」到「變身」。恰是這「變身」,我們得以在劇場的另類時空中,回視現實時空的種種流動!那麼,劇場與現實,到底存在著怎麼樣的流變關係呢?這是我們在走進這三道門後,所共同關切的主軸。
II
在臨時整合起來的排練室裡,我和11位青少年同學相遇了。每次都穿越三道開關的鐵門,在身體裡留下深刻的印象......。重要的是:故事在哪裡?身體在哪裡?議題在哪裡?每每當我這樣問自己與團隊時。其實,我也都回頭想:故事在哪裡身體就在哪裡!身體在哪裡議題就在哪裡!這是相通一貫的道理,反之亦然。
很多年了!我們都在自問或他問「劇場可以改變現實嗎?」答案一般的沒有太大確定。但,可以確定的倒是:「劇場至少提供了我們思考改變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這「我們」會涵蓋參與者與前來觀賞的觀眾。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不去對待形成這戲劇的過程。是這樣,我們開始了朝向戲劇表現的工作坊。過程中,如同一開始說的原青一般,稱作不一樣綽號的這群青少年,用自己的身體,表現了遠比鐵門外的原青更為騷動的不安!最終,其實這不安的騷動,反倒是形成一齣戲碼的原初動能!這是最最令人驚豔的所在。因為再也沒有一種騷動,能與三道鐵門後的「變身」,得以說服我們現實與戲劇之間的虛實關係了!
因此,無論是30年前記憶中的卲族青年,又或眼前接受矯正教育的的青少年,個個時而炯炯眼神,時而心神飛散......。都讓我聯想起古老神話世界中的少年哪吒,既能翻天覆地,刨人骨肉;更能在瞬間的「變身」中,以蓮花之身拯救世界於斷滅的危機中。而劇場不就在述說人如何在舞台上「變身」的嗎!
III
工作坊的對話,其實是積沙成塔的累積過程,最後才是劇本的問世。稱作《敬!世界和平》的這齣戲,最為發人深省的,應該在於現實與幻想兩端;又或者說,穿梭於現世界與異世界的兩端。兩者相互凝視、窺探、問路......終而,創造出一個被虛構出來的真實世界本身。
劇中,真實世界存在的流浪教師與廚師,同樣有當下青年的困境:就算再有生崖布局,也終而敵不過明日醒來可能失業的困局。這就讓一杯特調的雞尾酒,有機會帶領他們去到「異世界」,遇上的是:堪稱耳熟能詳的王國爭端。然而有意思的是,這兩位現實世界裡可能走向「魯蛇之途」的患難之交,卻在異世界裡,被神喻為兩位大小王子的先知。
「異世界」的一場夢,恰好為現實的困頓開啟一道門。這是幻想世界在劇場中創造的虛擬想像空間,這樣的解讀,其實有助於我們返身回去那三道鐵門的啟示性過程。理由僅僅在於:只有被囚禁的身體,沒有被囚禁的想像。而且,身體愈被規範,便愈會激發出沖越牢牆的想像。這是劇場獻給殘酷世界的最大禮物。
就在這虛凝時空中,我們遇上這樣一段劇情,說是一位大王子在河邊阻止了一個要跳河自殺的人,「為什麼要尋死?」當他詢問,便也愈知,眼前的人恰曾經是優秀的獵人,但因一次喝醉射傷了人被關進監獄。於是大王子說:
出獄之後,村民怕他又會傷人,把他驅逐出村子,沒有半個人願意幫他說話。
這時,為了免除這樣的困境不斷發生在村民身上,於是一項魔法被發明了出來。這魔法便是罪過的記憶,可以被消除,從此不再有人以犯罪或罪犯的偏見來歧視「他者」。劇情圍繞在這消除記憶的魔法上,對比到現實上,恰也就是當囚禁的三道鐵門打開時,社會的「正常化」眼光如何去看待「異世界」中走出來的人們,或者更真確的說——青少年們!
當然,比較幸運的是,最終魔法回歸到一切夢醒,不再有任何消除記憶帶來的干葛。這是劇場送給現實的一趟想像之旅,令人欣慰之餘,更想去探討所謂犯罪的社會性意涵。這是比較有積極性的一種思維,畢竟,劇場雖無法立即改變現實,卻提供我們思索的另類途徑。
就這方面而言,法國哲學家傅柯是深刻而有批判性的......人類囚禁的開端,源生於西方啟蒙主義時期。其目的,固然是為了打破封建時期,暴露於公共空間任何刑罰的殘忍;卻也帶來現代性社會如何維繫其「正常化」的功能性思考。也就是當身體被國家體制所代表的權力所囚禁時,並不是只在囚禁「肉身」而已,而是永遠在進行如何規範化這樣的身體,讓她/他在歷經鐵門關起的監控下,重新兌變成既可被征服且符合社會生產規律的身體,藉以保證其身體能發揮有用的力量。
這是有意思的思維。因為,藉此我們也進一步理解到,這一次長達五個月的戲劇工作坊,恰是一趟對話的旅程。亦即,一個個被權力關係的軌範所征服的身體,到底如何去隱藏又顯現自身的不安與騷動呢?如果,沒有這樣的一種機會,讓被囚禁的青春用身體與社會對話,權力的網絡將永遠只是單向的,就像一座「透明監獄」無時不刻都存在於每一個(被囚禁或自由)的身體裡。
在這感化教育的學校中,與同學們共同經歷的五個月期間,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沒有任何照片的留影,更遑論是紀錄影像的瞬間。當然,這是在保護這一位又一位熱血騷動的少年哪吒,而信守的約定。於是,一張張簡單的手繪人形草稿,讓我們共同經歷了既真實又充滿想像空間的世界。
就這樣,帶著無邊的現實與想像。少年哪吒們,且啟動你們穿越禁忌圍牆的身體;一如燃燒你們騷動不安的靈魂,朝向劇場裡不斷「變身」的每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