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台灣左翼作家、社會運動家暨《人間》雜誌創辦人陳映真(1937-2016)今年11月在北京逝世,享壽79歲。消息傳出後,旋即在台灣社會捲起一股緬懷陳映真的熱潮,無數曾受其啟發、鼓勵、提攜的學界、文藝界及社運人士,紛紛在媒體上表達不捨及哀悼。其中,也不乏與陳映真的政治立場相左,而對其離世有所譏嘲、冷語者。無論善意或者惡意,向陳映真揮手道別,似乎成了一種主流的手勢。
然而,陳映真作為台灣戰後最重要的文學及思想先驅之一,究竟留下了什麼樣的遺產?對於當今台灣社會而言,陳映真的小說、文論及左翼理論,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和意義?近日台北將舉行兩場追思陳映真的活動,分別是12月31日的「陳映真先生紀念會」,以及明年1月7日的「陳映真追悼會」,除了邀請各界到場致意悼念,也發出了繼承其精神理想的呼聲。苦勞網在此同步推出「紀念陳映真」系列評論,回顧並探索陳映真一生的文學及思想實踐。
陳映真走了,帶著心上無法癒合的傷口,他戀戀不捨地走了。最後十年,映真再度入獄,這次的獄卒不是曾經關過他七年的國民黨,而是他自己的軀體。無法說話,不能提筆,只能轉動一汪淚水中的眼珠,忍痛情感思維和身體的禁錮,熬下去,無非是期盼科技奇蹟開啟監牢的那一天,想為人間再盡一點心力。
認識陳映真是從他的小說和評論文章開始,而與他面對面相會,卻是經由「西班牙內戰」這個題目。這場震撼世界良心的內戰,始於1936年,曾經吸引了四萬多位來自54個國家的志願者,去幫助西班牙人民抵抗法西斯。而寧遠和我很幸運地發現還有中國人志願參加,於是把寫成的幾篇稿子和照片帶給《人間》雜誌,陳映真歡喜收下,於1989年2月登出〈¡No Pasarán!〉(不許法西斯通過)特輯。映真為了保護我們,還為我們的文章編出幾個筆名。
到了2000年,我們研究中國人參加西班牙內戰的歷史到了一段落,寫成《橄欖桂冠的召喚——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書稿。映真對這段世界理想主義的歷史非常喜愛,花時間和我一起挑選照片,那張山東大漢劉景田在戰場抬傷兵的照片,經他美工修飾,成了一張搶眼的書皮封面,2001年《人間》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
這個冷門的題目,乍看下,是一場西班牙的戰爭,似乎跟當年台灣轟轟烈烈的黨外運動和社會運動沒有什麼相干,而映真卻看到歷史貫穿下的理想主義的聯接,為了正義,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不計任何代價,甚至是自己的性命;而30年代那批自願奔赴西班牙參戰的異鄉人,更拓寬了理想主義的視野,超越種族和國界,活出四海一家的願景。
思想陳映真,便想起他待人的敦厚樸實、他震撼心靈的小說、和他堅持的理想主義精神。 1982年他在《雄獅美術》寫過一篇〈如果我能從頭來過……〉,這樣勉勵自己:
為藝術長時期辛勤、勞苦、堅忍地工作,不為暴至的虛名和金錢利益改變志節,也不為長久的寂寞稍受挫折;盡最大的才能和體力,創作出鼓舞被挫敗的人,安慰受侮辱的人,振起失去勇氣的人,並且為光明、幸福與公理高歌──這樣一種藝術作品,使我們民族和人類全體的心靈,更加的豐盛…。
這正是他創辦《人間》雜誌和《人間》出版社的初衷。這番理想主義的精神和行動,曾經影響了幾代的台灣青年。
映真過世後第二天,新北市依然下著雨,我來到當地市立圖書館7樓看《人間》特展。這是國家人權博物館和圖書館聯合主辦,從8月底就在此展出。一個巨大的陳映真半身像迎接著訪客,來看這一方透明玻璃屋的展覽。玻璃上裡裡外外貼滿了《人間》的圖片:原住民、勞工、婦幼、環保以及當年手工排版的印刷底板「網陽片」,屋內是成排的《人間》雜誌合訂本全集和陳映真全集,一面電視熒幕上,《人間》同仁訴說著人間的故事。我駐留了一個上午,捨不得離開。
在特展張貼的總言,這樣介紹陳映真和《人間》雜誌:
陳映真先生是文學家、社會運動家、也是政治受難者,他所創辦的《人間》雜誌在台灣文化和社會史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面對全世界,胸懷兩岸,以黎民百姓的福祉,美麗乾淨的家園,為終身奮鬥的目標。
總言結尾寫道:
回顧了30年前重大的社會人權事件,反映《人間》雜誌推動社會進步的種種努力。即使到了今日,最近的反核運動,文化工作者齊柏林所拍攝的『看見台灣』記錄片,以及大陸記者柴靜製作『穹頂之下』,均反映了自然遭到工業破壞的事實和憂慮,這些持續性的問題,甚至於勞工人權問題不斷披露,更印證了30年前,陳映真和《人間》雜誌所扮演的先驅者角色。
映真的遠見,不止於此,他的筆鋒更直指污染人心和環境的源頭──跨國資本企業。 1975年出獄後,即寫出《華盛頓大樓》系列小說等作品,憂心在跨國資本的誘惑和掌控下,人心異化,人將淪為消費文化的動物,湮滅了自己的歷史,成為跨國資本政經爭奪戰裡的一顆棋子。
映真擔憂跨國資本獵取人心的技倆,如果沒有自覺的警惕,連政治犯家庭也不能倖免。在小說〈趙南棟〉(1987)裡,映真描述政治犯的兒子趙南棟的哥哥在一家跨國藥廠當經理,在業績和利潤的盲目追求下,「他的少年時代對進德修業的生命情境的嚮往,於今竟已隨著他戮力以赴,奔向致富成家的過程中,崩解淨盡了。」而在他的呵護溺愛下,弟弟趙南棟「讓身體帶著過活」,吸膠沉淪了。
那麼摸索社會主義實驗的彼岸,能否抗拒跨國資本無孔不入的侵蝕? 1982年映真在小說〈萬商帝君〉裡,藉由Alpert教授這麼預言:
「不消多久,我們多國籍萬能公司的萬能的管理者的巧思,將逐步把中共資本主義化。…我來此知道台灣有一句話:『反攻大陸』。先生們,我認為這完全是可能的──不是用戰士的生命和昂貴的鎗,而是用我們多國籍企業高度的行銷技巧、多樣、迷人的商品。」
海峽兩岸如此,世界亦然。即將登基美國總統寶座的億萬富商唐納·川普,早在34年前映真就為他這樣的人取了一個貼身的封號:萬商帝君。
多年來,華爾街的跨國資本金融體系,扶植豢養代議士,推行為跨國資本家謀取暴利的政經、文化和戰爭,大肆榨取第三世界的資源和勞動力。 2008年美國金融海嘯,房屋泡沫,失業纍纍,貧富鉅差,敲響了資本主義的警鐘。美國夢碎,民怨四起。始作俑者正是像川普這樣跨國資本貪婪無止的壓榨,而川普卻下賭行銷,將它歸咎於移民搶飯碗,痛批商稅過高、環保太嚴,以至於企業出走國外。在「讓美國再度偉大」的商標下,萬商川普,拋棄代議士,親自出馬競選美國總統,居然成功地拐騙民主,成為直接駕馭美國的帝君。
如果映真在世,定會大聲疾呼。同樣面臨經濟蕭條,1930年代德國人民推崇納粹黨,期望重振國威,希特勒出任總理,發動了二次大戰的浩劫;而今,為了重圓美國夢,美國人民選出萬商帝君川普為總統,這個唯利是圖的萬商、高傲偏見的帝君,將會對人類和地球做出如何不可逆轉的致命傷害呢?
就在這個濕冷的冬天,映真走了,留下了他一生為了構築公平正義的人間所撰寫的作品、所踏過的腳印,也留下了他對中國社會主義實驗的焦慮。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理想青年曾經放棄一切來到貧窮的中國,參加建設社會主義新世界,也是映真心目中「曾是第三世界被壓迫人民改造自己社會的『參照』對象」(2001年〈樂園:渴望的和失去的〉)。他憂心在中國開放改革體制下出現的社會矛盾,「社會主義公有體制的經營和管理如何受到資本主義積累規律的左右。」映真不願意失去他渴望的樂園,那不僅「因為是祖國的緣故」,更是為了全世界被踐踏的人被摧殘的地球。他深切期待活著的人,認真地分析批判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摸索出一條可行的社會主義新模式。
送別映真,在這個濕冷的冬天。沒有陷入深沉酣睡的人們,仍然能夠感受到映真對受苦人間摯愛的溫暖,和他對人間大我的堅信,給活著的人帶來生的勇氣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