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同志權益四個字,不只是個別國家的在地議題,也跟國際之間的文化角力密切相關。這個資源的分配與話語權的爭奪,無論是從聯合國的人權理事會針對性傾向與性別認同做出的決議,到聯合國人權辦公室發出的各種建議報告,都在透過一種看似「普世價值」的人權方針,來對各國的同志現況施壓。
然而,這種政治角力卻直接影響了各國針對性傾向的政策制定,並往往造成第三世界同志面臨更惡劣的處境。在美國總統歐巴馬下台之際,本系列的兩篇文章將聚焦美國和其他國家如何以「LGBT權力」進行政治角力,並試圖對「人權至上」的政治正確話語,提出置疑和批評。
上篇文章提到了歐巴馬在世界各國,尤其是被美國認定為「同志平權後段班」的第三世界國家,透過金援的方式來操控非洲與部分中東地區國家,要求各國改善對同志的歧視與暴力。
近幾年來,透過媒體的大幅報導,西方國家領導者不可能對於自身言行可能對第三世界同志帶來的負面效應一無所知,卻仍持續大張旗鼓地把同志權益作為推動對外政策議程的核心(可以參考美國國安顧問去年10月的發言),推動「LGBT議程」背後的目的,便是本文想要追問的關鍵。
現在,我們就把視野拉遠一點,看看各國怎麼利用「六色彩虹」這個人權戲碼,在全球推動LGBT議程,以及這種行為背後的政治因素為何。希拉蕊・克林頓曾經很讚許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在2011年提出的一項第17/19號決議,這項決議中提到:對世界各個地區因個人性取向和性別認同而施加暴力和歧視表示嚴重關切。當時,對於這項決議,贊成票與反對票的票處僅差四票,以「23:19」的比數通過,引來反對方的高度不滿。
當中,投下贊成票的國家包含美國、烏克蘭、比利時、巴西、挪威等,投下反對票的則有沙烏地阿拉伯、巴基斯坦、俄羅斯聯邦與奈及利亞等國家。
奈及利亞公開譴責人權辦公室
各國當中,又屬非洲第一大國奈及利亞最為不滿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後稱OHCHR)的作為。奈國在2015年曾經公開譴責人權辦公室6月份提出的一份報告,是強推同性婚姻,取締常人對同性戀的「一般看法」,更認為OHCHR這樣一來「侵害民主權利、宗教自由以及鞏固家庭制度的文化準則」,於是發出聲明,來回應這份報告中提到對同性婚姻合法的鼓勵、對性傾向矯正的譴責等。雖然,OHCHR的這份報告對各國並無約束力,卻足以向各國施壓,報告在同性婚姻的部分直接提到:
雖然國際法不要求國家承認同性婚姻,但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委員會呼籲各國對同性夫婦的法律承認作出規定。截至2015年4月,共有34個國家向同性夫婦提供婚姻或民事結合,民事結合提供許多與婚姻相同的利益和權益。凡是國家向未結婚異性伴侶提供養恤金和繼承權益時,應向未結婚同性伴侶提供相同的福利。
奈及利亞在2014年時,強調多數國家仍然視婚姻為一男一女的結合。因此,奈及利亞譴責聯合國辦公室不尊重民主過程,也危害了被普遍認定的其他人權價值。奈國認為,宗教自由與文化權利是《世界人權宣言》(t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的基礎部分,各國有義務確保國民的家庭、宗教與文化價值觀受到保護,而奈國也認為,婚姻法就是用來鞏固這些價值,而由於奈國內主要分為基督教與伊斯蘭兩大宗教,法律用來協調國內文化、傳統與兩大宗教,且拒絕「同性婚姻、同性戀,以及跨性別的態度」。因此,奈國譴責聯合國辦公室不尊重民主過程,也危害了被普遍認定的人權。
其實,早在2011年,奈及利亞就不顧英國「對罔顧同性戀權益的國家撤回援助」威脅,通過一項「禁止同性戀行為與教唆同性結合」的法案,任何人只要意圖或者唆使同性結合,就要面對10到14年的刑期。這項法案的通過,跟我在上一篇報導提到的狀況類似,英國的威脅也是「幫了倒忙」。媒體報導分析,非洲領導人甚至將英國威脅視為殖民權力的展現,引起了眾怒。有領導人認為英國的說法是蔑視非洲國家的主權與文化,辛巴威總統Robert Mugabe甚至稱發表威脅言論的前英國首相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對各國要求同性戀權利是「極其邪惡的」。
而同樣的,無論烏干達或是迦納,都表示將積極脫離國外金援,或者不接受可能破壞本國利益的援助,坦尚尼亞則表示這種言論會破壞兩國關係。肯亞的同性戀組織則認為,卡麥隆的說法雖然是正面的姿態,卻可能同時使同志成為更大的目標。
差別在於,當奈及利亞把矛頭指向了聯合國這個「國際對話平台」,試圖挑戰這個權力機構的時候,國家間的角力運作也就浮上檯面。奈及利亞提到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其實前身是聯合國人權委員會,與婦女地位委員會同屬最早的兩個功能委員會。2006年,委員會改為理事會,協助聯合國人權辦公室開展實際的工作。其職責在於「根據《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在人權領域進行專題研究、提出建議和起草國際人權文書並提交聯合國大會。」
接著,我們就來看看實際進行議題推廣、研究的人權辦公室,到底是什麼來歷,當國家對於人權議題彼此間有不同意見時,又受到什麼外力影響。
誰的聯合國人權辦公室?
奈及利亞譴責「聯合國人權辦公室(OHCHR)」,認為辦公室不尊重奈國的人權價值,要了解任何機構的行事風格前,我們或許可以先從辦公室的報表資料,來了解一下財源從哪裡來,我們先來看一個數據:
根據OHCHR提供的資料,聯合國人權辦公室的收入來源中,有40%來自聯合國預算,這屬於例行性的經費;而剩下的60%,則由各國「自願捐助」,也就是募來的款項,或說金主。從歷年捐款的列表來看,自願捐助的款項佔總數的一半以上,多的時候到三分之二。問題來了,誰在捐助OHCHR?
我們先看2008年到2015年之間,自願捐助的款項明細中,前三大金主。分別是美國(總額122,567,053)、芬蘭(92,613,073)、挪威(92,574,445)。2016年的金主依序則是美國、挪威、瑞士。
再看上面這個按照區域分組的圖,最右邊的「西歐和其他國家組(WEOG)」這組,顯示的是這個組別裡面,幾乎所有會員國都是捐助者,WEOG屬於聯合國中的非官方團體,其會員國包含許多西歐與北歐國家,例如英國、挪威、愛爾蘭、瑞士,美國則是WEOG僅有的觀察員國。也就是說,無論是捐款數額的比例,或者是捐款會員國的比例,都集中在美國加北歐、西歐等國家的「西方集團」身上。
看完上面的數據,我們再看看保守派作者、運動人士Wendy Wright提出的質疑,可能比較不會因其保守背景,推論就直接被讀者否定。Wright認為,聯合國人權辦公室並非「客觀中立」,其推動特定議程的背後,受到金主的影響,她曾經針對辦公室的「經費來源」部分寫道,「聯合國人權辦公室極度渴望資金援助」,並在2013年的報導中轉述OHCHR負責人Navi Pillay對聯合國官員的報告:「她毫不掩飾地說到辦公室請求經濟援助,因為人權理事會交付給辦公室專員負責的工作,比起他們能負擔的量要多得多。」
因此,Wright懷疑,辦公室以超出人力負擔的模式,執行性傾向與性別認同議題,跟背後的「金主」有關。於是她去問了Pillay,辦公室做「性傾向與性別認同」的資金從哪來?Pillay表示「從北歐國家來的」。Wright表示,北歐國家一直在推動墮胎議題,現在也把同性戀議題「外包」給聯合國機構,她說,這麼一來,便降低了人權專員的公信力,更使得人權辦公室在性傾向議題上,成為一支「花錢聘來的槍(a hired gun)」。
當然,Wright也承認,所有國家都在透過向聯合國這樣的機構在對其他國家施壓,但是這個性傾向議程的整批外包,卻在試圖「隱藏」背後的主使者。作者擔憂,當特定國家把聯合國的人權機構當作一種策略——同時給自己偏好的議題提供具正當性的粉飾——的時候,將使人權這個領域喪失名譽。
LGBT世界大戰:西方v.s.俄羅斯聯邦
當前國與國之間圍繞著同志議題進行的角力結構,我們或可用「LGBT世界大戰」(WORLD WAR LGBT)這個概念來理解。這個詞是Kyle Rohrich在他所寫的《「LGBT世界大戰」中的人權外交:從「傳統價值觀」話語重新審視西方推動同志人權》1提及,Rohrich認為,跟冷戰類似,當前國家間的鬥爭由很強的意識形態要件構成。他提到兩方陣營——一方是以俄羅斯為首,另一方以美國為首——的國家角力,認為兩方為了要鞏固自身權利與對方抗衡,使用了一種既特殊又有效的武器,就是「同性戀恐懼(homophobia)」。
Rohrich提到,當歐巴馬與歐盟領袖視自己為人權鬥士,普丁則將自己定位為傳統價值的守護者,他說「在LGBT世界大戰中...,一人眼中的自由鬥士是另一人眼中的文化帝國主義者」,並且,這個新型態的冷戰透過一系列的文化代理戰來影響各國的地緣政治排列方式:你是西方還是俄羅斯聯邦?
Rohrich也提及時任國務卿希拉蕊・克林頓2011年在日內瓦的演說上,著名而經常被引用的一句話:「同志權就是人權,人權就是同志權」——這構成了美國宣布推動同志人權紀元的基調,更強調同志人權是跨國的「普世價值」,此後,美國與歐盟便開始積極地向全世界推進這樣的概念。
同年度,代表各國對話平台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與美方發言很「同步」地通過第17/19號決議文:對世界各個地區因個人性取向和性別認同而施加暴力和歧視表示嚴重關切,更彰顯了聯合國認可的人權議題,與美方認可的——相去不遠。不僅如此,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也表態支持同志權益,並強烈要求各國「跟上」,人權辦公室也緊接著開始一連串向各國進行的施壓作業,像是持續提出相關的報告、並譴責反同法案。其他也支持類似立場的國際組織還包含世界銀行、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以及歐洲委員會。
另一方面,俄羅斯聯邦集合了許多國際機構,透過在國際人權法中考量「傳統價值」的提案,來反對上述西方集體的同志平權提案,關鍵的2011年,俄羅斯聯邦發起一項帶有傳統價值概念的人權理事會決議,召集針對「如何了解全人類的傳統價值...,對促進人權與基本自由的貢獻」進行討論的工作坊。
雖然在Rohrich的分析裡面,點出了以LGBT為政治手段的兩邊陣營彼此間的張力,但我們不能忽略,在文化層次上,以英美為首的「西方」與反對者陣營之間並不存在實力相當的對等關係。如關注種族議題的酷兒學者金‧哈利塔沃恩(Jin Haritaworn)等人在 "Gay Imperialism: Gender and Sexuality Discourse in the 'War on Terror' "一文描述,透過操作「恐伊斯蘭」(Islamophobia)意識,白人得以將自己放置在「全球文明化、現代性與發展性領頭羊」的位置,穆斯林的男同志與女性則成為這種認同的最新符號,成為意識形態上永恆的受害者。這種受害者形象凸顯了侵略者的慾望:「他們急需被從原始、落後的社會中,透過政治行為或者軍隊暴力來加以解放。」
哈利塔沃恩等人的批評,恰好解釋了當前各國之間在聯合國的角力,跟它們彼此間文化資本不均的關係。以及當前,伊斯蘭與穆斯林因為他們更「未開化」且「前現代」的「文化」,取代了過去的「東方集團」與「共產主義者」成為新的「全球公敵」時,所形成的「新的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
如何跨出西方人權話語 LGBT運動的未來?
當LGBT成為國家之間角力的文化戰時,非洲國家像烏干達、奈及利亞制定了反同法案,最終受害的仍舊是性少數主體。例如奈及利亞2014年通過的反同法案,就直接惡化了同志的處境。收容同志的「彩虹教堂之家」的創立者,也是同志神父的Jide Macaulay說,可能會有同志因為該法案影響了他們的自由而自殺。2016年2月13日,根據奈及利亞媒體報導,作為丈夫Ibrahim Lawal和作為妻子的Umar Tahir的一對男同性戀夫妻,在奈國首都Abuja公開舉辦他們的婚禮,警方接獲情報後突擊婚禮現場,根據反同法案逮捕了這對新婚「夫妻」,並表示在調查過後,將向高等法院起訴兩人。奈及利亞的男同志則在這部影片中,說明自己的處境,希望能夠有與一般人相同、平等生活的權利。
事實上,今日非洲高漲的「反同意識」,很大程度是來自殖民時期被歐洲殖民者以「開化」、推展「現代性」為名,進行長期宗教與道德治理造成的影響。而只要翻閱非洲的被殖民歷史,也不難找到過去非洲曾經存在的多元性實踐,非洲當地的LGBT團體便有這樣的說法:我們反對「恐同」是帶有高度反殖民意識的。然而,面對美英為首的西方國家和非洲保守政府之間的文化角力,在地的LGBT運動不但因反同政策受到更大的反挫,也限縮了運動發展的可能性。
而身在台灣的我們,又能不能察覺這種話語權極端不對等的國際鬥爭模式,以帶有批判性的視野面對美方對台的人權政策?美籍聯合國《兩公約》審查委員孔傑榮(Jerome A. Cohen)在今天(1/20)兩公約第二次國際審查會議的專家結論性意見發表會上,直接針對台美關係提到,若要美國人民認可美國政府對台協防的正當性,就要讓全世界看見台灣的人權進展,他認為目前台灣的人權發展雖然有,但是「還不夠」。
再之前,2015年美國派任LGBTI人權特使藍迪‧貝瑞(Randy Berry)出使全世界數個國家,宣揚人權價值,他於2016年初訪台,會見數個性別與同志團體,更盛讚台灣是「全球LGBT人權領袖」。而綜覽台灣所有媒體的報導,與少數有與會性別團體給出的回應,無一對藍迪‧貝瑞訪台一事提出任何反思與批評,更無人對他後續造訪第三世界國家,輸出美方人權價值的行為提出質疑。
從上篇文章我提到的歐巴馬、克林頓、拜登以及這位人權特使貝瑞,當LGBT成為他們手中的政治化妝品,台灣本地的性別與同志團體也「無意識」且「天然」地承接並傳播了西方的「普世價值」。同時,也因為這樣的無意識,我們不僅難以站在第三世界LGBT人民的處境發言,還成為擁護美國人權價值、進而鞏固美外交政策背後帶有的侵略與控制慾望的護衛兵。
反思早該展開,跨出西方人權話語的侷限,立足於批判霸權國家的位置,直面亞洲、非洲、中東區域不同文化語境下的性少數困境,或許是朝向更寬廣平等的運動實踐的第一步。
- 1.中文為我暫譯,原文為"Human Rights Diplomacy Amidst 'World War LGBT': Re-examining Western Promotion of LGBT Rights in Light of the 'Traditional Values' Disco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