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按】委內瑞拉總統選舉結果出爐後,包括美國政府與主流媒體,都拒絕承認馬杜羅當選總統。美國總統川普也在隔天(5/21)立即簽署新的經濟制裁,禁止美國企業與公民購買該國債券。這已是川普上任以來第三次對該國實施制裁。金融手段之外,川普亦曾揚言對委內瑞拉採取軍事行動,作風強硬。
本文作者Alexander Main分析制裁將進一步惡化該國經濟危機,另一方面也指出川普威脅軍事介入並非首例;事實上,回顧美國過往以來對於委內瑞拉的政策,無論制裁、資助政治反對派組織,或是外交孤立,都顯示「更換政權」正是美國對於委內瑞拉一貫的策略。因此,本文雖然寫於大選之前,但仍有助於我們在「推翻獨裁者」此一西方主流媒體的單一敘事以外,理解委內瑞拉當前的危機,因此有其參考價值。
原文標題"The United States’ Hand in Undermining Democracy in Venezuela",刊載於「北美拉丁美洲事務協會」(The North American Congress on Latin America)網站。
川普政府對委內瑞拉的外交政策,包括支持針對委國總統大選的杯葛行動、暗示可能發生政變,以及實施傷害極大的經濟制裁,結果就是委內瑞拉民主飽受貧窮與動亂困擾。
在過去,人們普遍不認同美國介入、或是主張對拉丁美洲發動軍事政變。現在,大眾不再做如是想。至少論及委內瑞拉時是如此。根據一個廣為流傳的敘事,那兒有個殘酷的獨裁者,正讓人民活活被餓死,並且掃除所有反對勢力。
去年(2017)8月,美國總統川普在紐澤西自家的高爾夫球場隨口提到:將對委內瑞拉採取「軍事方案」,言論一出激起拉丁美洲的騷亂;相反地,在美國則是一片鴉雀無聲。去年2月,前國務卿雷克斯・提勒森(Rex Tillerson)曾發言支持針對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Nicolás Maduro)潛在的軍事奪權,國內輿情反映類似。
過去幾個月以來,美國媒體充斥各種「委內瑞拉發生政變或被外國軍事干預可能是件好事」的暗示。《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評論彙編》(Project Syndicate),乃至於《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皆然。偶有評論家指出,政變將帶來意料之外的結果。例如政變後的政權,可能決定深化與俄羅斯或中國的關係。
鮮少有人指出這根本是場瘋狂的辯論,特別我們談論的是一個選舉頻繁、除了極少數個案之外,選舉過程透明且競爭激烈的國家。5月20日,馬杜羅將準備競選連任(譯註:選舉結果已出爐,馬杜羅以68%的得票率勝出)。民調顯示,如果投票率夠高,他可能黯然敗選。
政變而不是選舉成為熱門話題,悲哀地反映關於委內瑞拉的主流討論有多麼扭曲。多年以來,大部分關於這個蘊含豐富石油、但是經濟陷入困境國家的分析與報導,顯得非黑即白,聳動地描寫委內瑞拉複雜且細緻的國內情勢。此外,對於川普政府針對委內瑞拉的政策則缺乏嚴肅的討論,即便這些政策進一步惡化該國經濟,使得救命藥品與食物短缺的情況更加嚴重,並且侵蝕委內瑞拉的和平與民主。
反對派日趨強硬
大家別忘記,美國政客與專家口中的獨裁者馬杜羅,是在2013年初前任總統烏戈・查維茲(Hugo Chávez)過世後一個月的提前選舉中,以民主方式當選的。委內瑞拉憲法賦予總統六年任期,馬杜羅目前任期(譯註:第一任任期)將於2019年初結束。
打從一開始,委內瑞拉反對派的一部分人就否定馬杜羅的合法性,主張他立即卸任。2014年與2017年,反對派支持抗議行動;這些抗議意圖在都市的重要地區製造大型騷亂,利用例如巨大的民眾壓力、來自內部或外部的軍事干預等方式,試圖迫使馬杜羅政府下台。
儘管許多抗議行動非常平和,一部分抗議轉變為暴力示威,導致數十人傷亡。根據可信的報導與文件證實,傷亡部分可歸咎國安部隊的介入,一些則是因為參與抗議行動的成員。數以百計的示威者遭拘留,包括包含前查考市(Chacao)市長洛佩茲(Leopoldo López)在內的反對派人士,則因煽動暴力被判入獄。服刑3年後,洛佩茲目前仍遭軟禁。
反對派支持者認為,洛佩茲與其他示威參與者的正當法律程序權利遭到侵犯,這種主張自然是站得住腳的。也有部分的政府支持者認為,抗議人士企圖利用製造社會騷亂與暴力的方式,奪取民意選出的政權,理應受到更嚴厲的刑罰。這令人想起2002年意圖謀反查維茲之軍事政變的前夕。當時,洛佩茲與其他反對派領袖也涉入其中。
2015年底,委內瑞拉反對派在國民議會選舉中,贏得多數席次。然而,委內瑞拉的行政與立法部門很快就因為選舉舞弊案發生爭執,最高法院最後取消3名反對派議員的資格。最高法院普遍被認為對政府效忠。這些議員遭判喪失資格,意味著反對派席次未達2/3,失去可以廣泛施展權力干預行政部門的絕對多數。
反對派為此叫屈,並拒絕遵從法院判決。法院則以拒絕承認議會合法性作為回應。委內瑞拉政府各部門不再根據憲法規則互動,各方採取漸趨激進的手段,企圖取得主導地位。
反對派領袖支持一連串新的示威活動,這些抗爭越來越好鬥、暴力,時常一次就癱瘓卡拉卡斯(Caracas)與其他城市的主要幹道長達數日。示威者們經常與安全部隊發生衝突,數以十計的人遭殺害,包括示威者、國安人員以及旁觀者。
馬杜羅藉由召開全國制憲大會,回應日漸混亂的局勢。該大會將起草新憲法。馬杜羅宣稱此舉將為委內瑞拉帶來「秩序、正義和和平」。
反對派則譴責此舉是為了取消國民議會、杯葛選舉。不出所料,新的制憲大會向政府靠攏,並遭美國與盟國政府拒絕承認。制憲大會選舉後,示威行動陷入困境,反對派內部更加分裂。反對陣營中的強硬派要求進一步杯葛接下來的地區與自治市的選舉。反對派分裂與其他因素,導致反對派選民動不起來,馬杜羅政府則在2017年底的兩次選戰中,贏得大多數的選票。
委內瑞拉的經濟
委內瑞拉持續惡化的經濟困境,是該國漫長政治危機的背景。雖然石油價格劇烈下跌必然有所影響,馬杜羅毫無疑問地需為沈痾的經濟蕭條與惡行通貨膨脹負責,這兩者是數以十萬計國民遠走他鄉的原因,也導致馬杜羅的得票率大幅下降。
即便諸多理論家將該國的經濟問題怪罪於「社會主義」,大部分的經濟學者已指出真正原因在於一連串與社會主義無關的政策錯誤,最致命的當屬功能盡失的匯率系統,導致過去四年以來不斷惡化的「通貨膨脹——貶值」螺旋,以及當前的惡性通貨膨脹。危機也可歸咎於石油免費與價格調控失敗。比起上述所有導致經濟不穩定的原因,川普政府的金融制裁,更讓委內瑞拉政府在毫無外援的情況下,難以獨自走出泥淖。
彷彿情況仍不夠悲慘,媒體對於委內瑞拉的情況時常發布誇大的評論,例如大規模的飢餓情形。準確來說,急遽上漲的食物價格確實導致全國各地營養不良的案例增加,但是仍遠未達大規模飢荒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極少有美國媒體報導川普政府去年8月底(時值川普發表不排除對委內瑞拉採取「軍事方案」的不久後)宣布的金融制裁,如何導致委內瑞拉進一步的經濟惡化。
如同我的同事馬克・衛斯布羅特(Mark Weisbrot)解釋,川普單邊、違法的金融禁運,將委內瑞拉斷絕於絕大部分的金融市場,因此導致兩個主要後果,而兩者都使委內瑞拉人民必須承擔經濟困境。首先,制裁導致包括食物與藥品等民生物資進一步短缺。其次,制裁導致經濟復甦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政府無法借貸,或是重新調整外債結構;某些情況下,政府甚至無法執行一般的進口交易,例如醫藥。
除了挑起委內瑞拉更大的經濟浩劫,川普與他的一夥包括共和黨參議員馬可・魯比歐(Marco Rubio)在內的委內瑞拉顧問,都支持反對陣營中強硬路線破壞選舉與對話的企圖,即便這些都有可能促成和平的政權移轉。
5月20日的總統大選即是一例。反對派領導者亨利・法爾康(Henri Falcón)曾任職州長,並是2013年總統大選時反對派候選人恩里克・卡普利萊斯(Henrique Capriles)的競選團隊主任。法爾康此次以獨立候選人之姿,挑戰馬杜羅與其他三位候選人。許多主要反對黨正在杯葛選舉,主要是因為他們拒絕接受大選日期提前,雖然選務機構已同意延期一個月。此外,正義第一(First Justice)與眾志(Popular Will)這兩個反對黨也因要件不符,無法推派合格的候選人。
然而,根據委內瑞拉最常被引述的民調機構「資料分析」(Datanalysis)所進行的選民調查:倘若投票率高,法爾康將贏得選舉。選務機構也向法爾康承諾過程透明、選民投票將不會受到阻礙,以及秘密投票原則,一如1999年查維茲上任以來那些競爭激烈的選舉一樣。
川普政府在以個人金融制裁威脅法爾康放棄參選未果後,轉而支持反對陣營的強硬路線杯葛選舉。強硬派認為,直至2010年前都是查維茲盟友的法爾康,一旦獲勝很可能與查維茲派妥協。美國政府甚至威脅如果舉辦選舉,將對委內瑞拉石油進行制裁。資料顯示法爾康與委內瑞拉政府要求聯合國派遣國際選舉觀察團隊監視選舉過程,卻遭美國官員從中作梗。
美國政府與委內瑞拉反對派竭盡所能促成強硬派的杯葛要求,預料反對陣營的投票率可能很低,馬杜羅將以明顯差距贏得選舉。我們可以預期美國政府將立即譴責選舉過程「不誠實」、「違法」,並且採取進一步行動,使委內瑞拉人民的生活更加困難。
促成委內瑞拉政權更換 是美國一貫政策
值得注意的是,川普的委內瑞拉政策,幾乎可說是歐巴馬委內瑞拉政策的延續,雖然金融禁運以及軍事政變的威脅,看起來特別粗暴,而且無視國際法律與文明國家的規範。川普的制裁建立於歐巴馬的制裁之上,後者視委內瑞拉為「巨大的國安威脅」。正當歐巴馬啟動與古巴關係正常化的過程之際,他將矛頭指向馬杜羅政府內諸多資深官員與相關人員的資產。
歐巴馬時期,美國政府延續布希時期的政策,資助委內瑞拉反對派政治組織,並且遊說區域內政府,一次又一次地在美洲國家組織(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States)等各種多邊組織中譴責委內瑞拉。美國邀請古巴大使駐華盛頓的同時,拒絕了委內瑞拉大使的派駐,此外並與反對陣營的強硬派成員共同拒絕承認2014年4月馬杜羅的勝選。
本質上而言,歐巴馬一如2002年布希政府涉入針對查維茲的短命政變,有一套鼓吹委內瑞拉「政權更換」的政策。川普時代,該政策變得更具侵略性、明目張膽而且危險。
可悲的是,對於美國政府顛覆委內瑞拉的意圖,在主流媒體中幾乎未見任何批評。美國國會中大部分議員如今都反對古巴禁運,卻也沒有任何強烈抗議,除了一小群在歐巴馬與川普時代都反對對委內瑞拉制裁的民主黨進步派議員。大部份的政治機構與媒體單位似乎相信,川普的委內瑞拉政策是正確的,許多自由派則將矛頭指向貪污、違反人權以及官員涉嫌犯罪的案例,作為對委內瑞拉採取嚴苛手段的辯解。
這些批評者卻未主張對拉丁美洲那些有著更多暴力與鎮壓紀錄的國家進行廣泛的經濟制裁。舉例而言,近來宏都拉斯政府部署軍隊,鎮壓選舉舞弊後的和平示威,美國政府選擇承認選舉結果。哥倫比亞與墨西哥在過去幾個月都發生政治候選人與社會領導者遭殺害、兇手逍遙法外的案例。
委內瑞拉遭美國不平等對待,原因顯而易見:委內瑞拉政府尋求自立於美國之外,並且坐擁十億多桶石油。當委內瑞拉經濟復甦後,該國政府對該區域的影響力將十分深遠。
事實上,這正是查維茲政府時期發生的事。當時委內瑞拉政府慷慨的石油加勒比計畫(Petrocaribe initiative),為區域內許多國家帶來明顯的經濟利益,其在中美洲與加勒比海國家的支持度因此上升。委內瑞拉也對區域機構的成立,有著十足的影響力,包括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ommunity of Latin American and Caribbean States)以及南美洲國家聯盟(Union of South American Nations),這些都比位於華盛頓的美洲國家組織,更加自立於美國之外。
無論你對委內瑞拉當前政府做何感想,是時候承認美國政府的委內瑞拉政策正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美國政策擴大了委內瑞拉經濟的困境、動盪的局勢,以及政治的對立,並且剝奪該國以和平手段解決政治危機的機會。
任何企圖以政變或是軍事介入委內瑞拉或是拉丁美洲的妄言,都應比照之前那樣束之高閣,特別是當前美國的領導階層,時常採取令人匪夷所思的構想。政治光譜中位置相異、但是思想冷靜的人,應該共同努力改變美國對於委內瑞拉的政策方向。首先,關心委內瑞拉的美國公民應該組織起來,迫使川普撤銷金融禁運。接著,我們必須致力建立不同政治團體之間的信任與對話,並且邊緣化那些拒絕任何妥協形式的強硬派。